天蠶土豆 作品

第五百四十七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

 陳平安一身酒氣,返回雲上城中的宅邸。

 宅子牆壁畫了一圈雪泥符,防得住小賊,防不住得道神仙,不過有勝於無。

 入了院子,陳平安輕輕一震青衫,渾身酒氣散盡,走入那位許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,坐在一張可以聚攏天地靈氣的蒲團上,陳平安已經將那幅對聯掛在身後牆壁上,原本空落落的屋子,有此對聯,便有了幾分書齋意味。陳平安打算以後回到了落魄山,這幅對聯就掛在竹樓一樓。絕對不賣,就留著當傳家寶,與那縣尉醉酒後書寫的草書字帖一般。

 陳平安取出那枚硃紅色的道家棗木令牌,必須抓緊先將其煉化成功,不然任何練氣士得手之後,就能隨隨便便開門入內,光是小煉化虛、收入氣府,意義不大。

 世間煉物,小煉化虛,如手中神仙錢,難免有來有回。中煉,卻像是那山頭打造祖師堂,真正紮根在氣府,而大煉即為修士本命物。

 煉化咫尺物之前,陳平安又拿出三樣寶物,過過眼癮,可以養心。

 當初在那座水殿之內,陳平安以符籙跟孫道人做過三筆買賣。

 一尊木刻元君神像,栩栩如生,有當風出水之美感。

 一把團扇,最有意思的,是團扇本身所繡,便是一位閨閣淑女手持團扇圖,亭亭玉立的仕女,在畫卷上正逗弄著一隻枝頭黃雀。

 龍王簍,還是一對,分別銘刻有“鬥蛟”、“潛蟠”。

 陳平安打算將木刻神像送給李槐。

 至於團扇,則送給粉裙女童,落魄山上,其實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斂,也不是勤勉練拳的岑鴛機,更不會是那個每天曬太陽曬月亮的鄭大風了,只會是陳如初這個小丫頭,陳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,陳如初就會這麼一直忙碌下去,拎著水桶兒,拿著抹布兒,腰間一串串鑰匙,輕輕作響。每天雷打不動,與竹樓崔誠道一聲平安,給裴錢遞一把瓜子,給花木澆一勺水,將竹樓擦拭得明亮,定期去小鎮、郡城採購山上所需之物。

 在陳平安看來,這怎麼就不是大事了?

 大得很。

 不是瞎子,都該看到,放在心上。

 別說是龍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別家修士,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,誰敢欺負粉裙女童,你試試看?

 這不是陳平安偏心,而是陳平安眼中,粉裙女童是最不會犯錯的那個存在,誰都比不了,他陳平安更不例外。

 故而與孫道人聊天地人心。

 聽那野脩金山說雞毛蒜皮。

 陳平安都覺得很痛快,是兩種舒心。

 陳平安抓起一隻竹編小籠,另外一隻牽連竹籠便隨之輕輕搖晃起來。

 當下在自己手上晃來晃去的,可是兩座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。

 這對龍王簍如何安置,陳平安其實有些吃不準,一來這對龍王簍折損嚴重,修繕起來,肯定需要一大筆神仙錢,二來龍王簍一物,雖說用處極大,可以捕捉世間蛟龍之屬,擁有先天壓勝之法,卻也講究極多,與許多拿來可以就用的攻伐法寶不太一樣,龍王簍若是沒有獨門仙術配合,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。

 陳平安思來想去,還是決定走一步看一步。

 既然如今已經多出一件咫尺物,無需額外出錢,那麼恨劍山鑄造的劍仙本命物仿劍,是肯定要入手兩把的。

 若是價格比想象中便宜,三把也成。

 到了龍宮洞天那邊,先確定了龍王簍的價格,再看看有無那豪氣干雲的冤大頭。

 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,跟我談什麼修補錢?

 不過龍王簍能不賣還是不賣。

 畢竟每次在禮物一事上,總拿以量取勝來糊弄自己的開山大弟子,也不是個事兒。

 陳平安開始靜心凝氣,煉化那枚令牌咫尺物。

 此事不急,也無法一蹴而就。

 兩個時辰過後,陳平安便在一處煉製關隘收手,將一件法袍穿戴在身,轉去煉化法袍蘊藉的靈氣。

 心神沉寂。

 不知不覺就到了子時,陳平安睜開眼睛,重重吐出一口濁氣,伸手輕輕將其揮散。

 依照崔東山的那個玄妙說法,一座人身小天地,世間凡夫俗子,都換了許多條性命。練氣士的修行,更是無比講求一個去蕪存菁,藉助天地靈氣淬鍊筋骨、開拓氣府、打熬魂魄,全是細微處功夫。

 故而修道之人,人已非人。

 不全是嚇人的說法。

 陳平安轉去以心神巡遊氣府。

 水府依舊沒有關門,那條蘊含水運靈氣的水流,潺潺流淌,這還只是陳平安喝光了綠竹葉尖凝聚水珠後的景象,尚未汲取更為精粹濃郁的青磚水運,綠衣童子們愈發奔波勞碌,水府那幅工筆白描的江河壁畫,被綠衣童子們描繪得色彩越來越絢爛。

 那枚懸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,好像小井口已經擴大了幾分,水也更深。

 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將那些道觀青磚中煉,然後鋪在水府地上。

 哪怕沒了絲絲縷縷水運的道觀青磚,青磚本身材質,就很值錢。

 陳平安起先打算以後帶回落魄山那邊,水運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塊青磚,剛好可以鋪出六條小路,用來練習撼山拳的六步走樁。

 他自己,裴錢,朱斂,鄭大風,岑鴛機。

 當然還有十分投緣的盧白象。

 魏羨就算了。

 隋右邊也算了,已經在桐葉洲玉圭宗,從一位純粹武夫轉去修行,想要成為一位在浩然天下仗劍飛昇的女子劍仙。

 不過若是青磚能夠為水府錦上添花,那麼其中屬於陳平安的六塊青磚,就都可以中煉。

 天懸水字印,地鋪青色磚,牆上有壁畫。

 陳平安覺得如此一來,自家水府,便可以稱之為氣象不小了。

 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,暫時留著吧,來歷不明。

 桓雲當時也沒敢妄下定論,只確定它們肯定價值連城,一旦與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閣是同源同宗,那就更嚇人了。

 相傳那座琉璃閣最為珍稀的物件,除了十二根琉璃棟樑大柱,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。

 陳平安收起心神,起身離開屋子,在院子裡練習六步走樁。

 不曾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門。

 是彩雀府掌律祖師武峮,遮掩不住的滿臉喜慶。

 陳平安便帶著武峮去往那座假山之巔的涼亭,武峮此行,是給陳平安帶了一件彩雀府頭等法袍。

 武峮說是那口藻井給府主搬到了彩雀府之後,無比契合自家山水,而且不但能夠穩固山水,還可以聚攏八方氣運,這還是沒有煉化的緣故,只不過是暫時擱放在祖師堂裡邊,便已經有此玄妙跡象,煉化了之後,那還了得,簡直就是宗門仙家祖師堂才能擁有的奠基之物,所以雲上城這筆買賣,她孫清賺得太多,良心不安,必須送一件法袍作為補償,若是陳劍仙不收,也行,反正她孫清已經客氣過了,若是陳劍仙也跟著客氣,那她就不客氣了。

 陳平安連說不客氣,我不客氣。從武峮手中接過那件品秩極好的華美法袍,收入令牌咫尺物當中。

 唯一的瑕疵,就是這件彩雀府法袍的樣式,太過脂粉氣,不如膚膩城女鬼的那件雪花法袍,他陳平安都可以穿在身。

 武峮沒有太多逗留,不過還留下了幾大罐茶葉,說這是彩雀府今年僅剩的小玄壁了。

 武峮最後笑道:“陳劍仙便是要賣,也請賣個高價,不然對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頭。”

 陳平安有些難為情,便說道:“勞煩與孫府主說一聲,我會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。”

 武峮會心一笑,點點頭,御風離去。

 武峮前腳走,沈震澤後腳便來。

 陳平安剛坐下,只好又起身相迎。

 這位雲上城城主笑道:“武峮該不會是邀請陳先生去當山頭供奉吧?去不得,去不得,鶯鶯燕燕的,亂花迷人眼,只會耽誤先生修行。”

 陳平安搖頭道:“彩雀府並無此打算。”

 沈震澤落座後說道:“陳先生,既然彩雀府無此眼光,不如陳先生在咱們這兒掛個名?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錢,這座宅邸,以及雲上城整條漱玉街,大小宅邸店鋪三十二座,全部都歸陳先生。”

 陳平安說道:“不是我不想答應城主,實在是不能答應。”

 北俱蘆洲之行,憂患實多。

 骸骨灘京觀城高承,出錢僱傭割鹿山刺客的幕後人,以及懷潛之死。

 陳平安不願意將更多人牽扯進來,孑然一身,遊歷四方,唯有拳劍與酒相伴,更清爽些。

 沈震澤便不再多說什麼。

 陳平安笑道:“城主,雖然沒辦法答應你,成為一位躺著收租掙錢的雲上城供奉,但是城主的這份好意,我心領了。什麼時候我覺得時機合適了,自會主動跟雲上城討要一條漱玉街。”

 沈震澤點頭道:“那就如此說定。”

 哪怕他沈震澤等不到這一天,沒關係,雲上城還有徐杏酒。

 沈震澤是一個很爽快的人。

 沒有過多逗留,說完事情就走。

 陳平安順便與雲上城討要了些山水邸報,新舊都沒關係。

 沈震澤答應下來,說回頭讓徐杏酒送過來。

 陳平安便在涼亭裡邊圍繞石桌,走樁練拳,似睡非睡,拳意流淌全身。

 練拳兩個時辰後,回屋子小憩片刻,又坐在那張蒲團上開始煉化靈氣。

 臨近正午時分,陳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靈器,放在涼亭石桌上,一隻青瓷筆洗,接連砥礪山的山水根本,所以一旦砥礪山那邊打開禁制,便是鏡花水月的山上景象,修士只要不離開北俱蘆洲,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礪山那邊的山水畫卷,若是隔洲遠望,就會很模糊。

 陳平安雖然建造起了水府,其實並無傍身的水法,只好捻出一張黃紙材質的大江橫流符,將其輕輕捻碎,頓時水滿筆洗,雲霧繚繞。

 轉瞬之間,筆洗上方,便浮現出一座極其平整巨大的青石大坪,這就是北俱蘆洲最負盛名的砥礪山,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嶽都要被修士熟知。

 青石山坪之上,對方雙方都尚未出現。

 看不見山坪之外的景象,就像那仙府遺址的白霧茫茫,存在著一條清晰界線。

 這讓陳平安有些遺憾,原本還想要見識一下被瓊林宗買下的那座觀戰山頭。

 而這座被譽為“兩袖清風瓊林宗、殺力無敵玉璞境”的商家宗門,正是陳平安此次遊歷北俱蘆洲,最想要打交道的對象之一。當然不是仰慕那位“劍仙認輸上五境”的玉璞境宗主,而是這個財源滾滾的瓊林宗,正是當年購買驪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別洲買家,沒有之一。

 陳平安當然不可能上杆子去找瓊林宗。

 陳平安的包袱齋,不是白當的,需要讓對方主動找上門來。

 雙方如何合情合理,在何時何地見面,都需要陳平安步步為營,小心翼翼鋪墊,掌握好火候。

 一個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熱諷的宗字頭山門,說明對方極其隱忍,隱忍的同時,說不定做起事來又毫無底線,這才是真正可怕的對手。

 徐杏酒帶著一大摞山水邸報,過來拜訪,笑道:“陳先生也在看砥礪山?”

 陳平安接過邸報,笑著招呼道:“不忙的話,坐下一起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