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蠶土豆 作品

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(第2頁)

 這個年紀輕輕的外鄉人,是如何認得碑首“龍門”二字古篆的?

 書生笑了笑。

 這個地底石窟,還真是適宜廝殺搏命。

 只是就在此時,那人卻出人意料地說道:“不但這塊龍門造像碑歸你,一箱子雪花錢你七我三,然後我要那兩副白骨。”

 書生疑惑道:“那兩具白骨真不值錢,這位清德宗女修生前不過龍門境修為,法袍更是一般,值不了幾顆小暑錢,那件龍袍,你信不信只要伸手輕輕觸碰一下,就會化作灰燼?”

 書生笑容玩味,“再說了,扒死人衣服,還是一位女修,不太合適吧?”

 陳平安說道:“不用你管。”

 書生點頭道:“那就這麼說定。”

 他大袖一捲,連同木箱將那塊石碑收起,陳平安則同時將兩副白骨收入咫尺物當中。

 顯而易見,書生也最少身懷一件咫尺物。

 至於一箱子雪花錢,陳平安分得了約莫一千五百顆雪花錢。

 書生得了大頭,仍是不太滿足,“剝落山避暑娘娘,需要經常孝敬那位大靠山,家底還是單薄了點,不然一位金丹妖物,不止這麼點家當。”

 陳平安說道:“在鬼蜮谷,打生打死,能活下來已經殊為不易,怎麼跟外邊的金丹地仙媲美。”

 書生點頭道:“正解。”

 陳平安隨口問道:“你有沒有飲水瓶之類的儲水靈器?”

 剎那之間。

 陳平安已經拔劍出鞘,穿地而行的初一十五兩把飛劍,更是一把直指那書生天靈蓋,一把懸停書生後方,劍尖指向後心窩。

 書生無奈道:“你這是做什麼?這就要黑吃黑啦?真不等咱們一一剷平了其餘五座山頭洞府,各自吃了個肚滾腸圓,咱們再動手搏命?”

 陳平安神色凝重,方才瞬間,就察覺到對方的殺機。

 書生心中浮現的殺機之重,還要多於先前避暑娘娘斃命之地。

 陳平安見那書生此時此刻,從心境到神色,毫無異樣。

 陳平安讓初一十五掠回養劍葫,收起劍仙入鞘,“方才眼花了,誤以為有守窟的陰物,想要偷襲你。”

 書生笑呵呵道:“不曾想這位大兄弟,也生了一副慈悲心腸。只是又暈血又眼花的,到了其它山頭廝殺的時候,可別拖我的後腿。”

 陳平安一笑置之。

 兩人一起離開石窟,走在那條光線昏暗的地道,原路返回。

 並肩而行。

 書生笑道:“兄臺怎麼稱呼?”

 陳平安說道:“姓陳,名好人。”

 書生似乎給噎到了,一時間無言以對。

 見過不要臉的,還真沒見過這麼臭不要臉的。

 陳平安問道:“你呢?”

 書生還有些沒緩過來,有氣無力道:“姓氏就不說了,可以叫我木茂,樹木茂盛的木茂。”

 陳平安點點頭,“名字不錯。”

 書生說道:“沒好人兄這麼好。”

 陳平安道:“哪裡哪裡。”

 書生突然笑問道:“你可知那闢塵元君的根腳?”

 陳平安搖頭道:“你也知道我是個外鄉人,這次進入鬼蜮谷就是看風景的,不小心路過剝落山而已,哪裡會知道這些妖物的來歷。不過這些妖物也有趣,膽敢合稱六聖,不是娘娘就是元君,連手底下的精怪都敢自稱君子。”

 書生說道:“小地方的精怪嘛,反而窮講究。那位闢塵元君,本是小玄都觀裡的一尾伶俐小貂,啃了兩截禮敬天地的香燭,猶不罷休,還偷吃了那隻琉璃盞內的香油,偷吃完了,還不小心打翻了琉璃盞,因此開了竅,得道成精。當時給一位小仙童撞見,一怒之下,以拂塵將其鞭打得血肉模糊,奄奄一息,命不久矣。不曾想老神仙憐惜這樁道緣,不但將它放出道觀與桃林,還抓了一把桃樹下的萬年土,抹在它傷口上,所以這頭小貂先天不懼水火刀兵,尋常法器兵械,傷不著它分毫。”

 書生將這些秘事娓娓道來,彷彿親眼所見,“這頭小貂,離了桃林,從此天高地闊,佔山為王,自封元君,開闢洞府,很是逍遙快活。只不過依舊惦念小玄都觀那處成道之地的香火情,尤為敬畏那位老神仙,便在自家山頭,為那位小玄都觀的老神仙,供奉了一個牌位,日日上香供奉。世間精怪大多如此,對於成道之地,以及成精機緣,十分敬奉,避暑娘娘是如此,這頭小貂也是這般。話說回來,這位闢塵元君,與避暑娘娘一般二了,也是個有大靠山的精怪,你就不怕惹惱了那位觀主神仙?畢竟打狗還要看主人。”

 陳平安哦了一聲,“那咱們就不招惹闢塵元君,直接去找搬山大聖的麻煩。”

 書生哈哈笑道:“無需如此,那位老神仙只是敬重道緣一事,對於小貂本身,並無更多牽掛,咱們合力,打殺了就殺了。”

 陳平安問道:“一位道門老神仙的心思,你如何猜得透,看得穿?我聽說修行之人,機緣到手之前,最希冀著萬一,得道之後,卻也最怕那萬一。”

 書生開始耍無賴,“信不信由你,反正闢塵元君的這地湧山,我是必然要去的,搬山大聖那邊,最近比較熱鬧,髒水洞府的捉妖大仙,積霄山的敕雷神將,應該都在陪酒宴飲,一起謀劃著什麼。說不定那頭老黿的女兒,也該在搬山大聖那邊獻殷勤,唯獨闢塵元君不喜熱鬧,這會兒多半落了單,你要是覺著小玄都觀的名頭太嚇人,那咱們就好聚好散?你走的陽關道,我走我的獨木橋,如何?”

 陳平安說道:“那就好聚好散,分道揚鑣。”

 書生又覺得意外,不過也未多說什麼。

 只當是自己遇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異類。

 兩人重返避暑娘娘的閨房後,書生伸出手掌,示意陳平安先走一步,率先離開剝落山便是,省得誤以為自己會先跑出廣寒殿,然後敲鑼打鼓,驚動剝落山群妖。

 陳平安躍上牆頭,悄然離去。

 書生站在原地,他之所以行事如此厚道,除了不願撕破臉皮、節外生枝外,更是樂得此人去搬山大聖那邊硬碰硬,吸引注意力,自己好悠哉悠哉解決掉那位闢塵元君,再打一次牙祭。這些妖物,修為不高,自成格局,卻互為奧援,這才是它們在鬼蜮谷的立身之本,不然只需來一位元嬰,掃蕩一圈,就輕而易舉將它們各個擊破了,哪裡支撐得到今天。歷史上北邊城池的一位元嬰陰靈,試圖以自身境界碾壓群妖,就在這邊吃了大虧,差點交待在那座積霄山。

 書生抬起手掌,輕輕一吐,一顆硃紅妖丹懸停在手心,滴溜溜旋轉,散發出陣陣水霧寒氣。

 他又不是鬼物精怪,一旦吞食此物,只會壞了自身大道。

 書生手上多出一隻晶瑩剔透的白玉小盒,將這顆妖丹放入其中封存,撣了撣衣袖,避暑娘娘的血肉精華,都已經被身上這件袍子吸收,這件早年從地仙邪修身上扒下的法袍,名為“百睛饕餮”,一開始品秩其實不高,連法寶都不算,他穿著,除了能遮掩身份,更重要的是這件法袍,其實可以成長,這些年每次難得出門散心,一次次興之所至的斬妖除魔,大多都變成了這件法袍的養料。

 書生突然伸出手指,揉了揉眉心,自言自語道:“先前在石窟內,為何攔我殺人?便是壞你一些功德,又算得了什麼?來年你斬卻三尸之時,自然一切都可以了斷。你也有趣,其餘證得金仙的道人,三尸九蟲,頭一個斬的就是我,你倒好,偏偏故意留到最後。”

 書生沉默片刻,神色複雜。

 大袖一翻。

 化作一道滾滾黑煙,鑽入地面,瞬間消逝。

 廣寒殿一處宅院,自封書院君子的持扇精怪,與山羊鬚老者在內一幫剝落山嘍囉飲酒作樂。

 這位“君子”有些悶悶不樂,在那兒借酒澆愁。其餘那些蠢貨,也是沒眼力的,喝高了,一個個手足舞蹈,唾沫四濺,言語無忌,這個說避暑娘娘的臀兒圓滾滾,摸上一把死也願意,那個講黑河大王的閨女胸脯大,有機會定要鑽一鑽。還有更不知死活的,說那搬山大聖算個屁,只要避暑娘娘一聲令下,老子一拳就能打爛那頭搬山猿的腦袋……

 持扇精怪一口飲盡杯中酒,只覺得跟這幫傢伙待在一起喝酒,真是煞風景,對不起杯中這金濃灩灩的銅臭城美酒。

 它哀嘆一聲,一手搖扇,一手搖晃空酒杯,“酒為歡伯,除憂來樂。天運苟如此,且進杯中物……”

 其餘精怪不以為怪,哈哈大笑,這位君子老爺,又開始酸了。

 持扇精怪抬頭瞥了眼避暑娘娘院子那邊,只覺得腹部燥熱,不管如何,娘娘的身段真是極好的。

 想自己這麼多年在剝落山,鞍前馬後,到手的好處其實不多,它倒是想要成為避暑娘娘的入幕之賓,活人眼中,這位娘娘興許算不得花容月貌,可對它們這些山澤精怪來說,瞎講究那些作甚,可是它又怕避暑娘娘那套神仙也怕的床笫手段,一著不慎,可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。

 避暑娘娘幾乎每隔幾年,就要獨自出門一趟,去見誰,做什麼,無人知曉。

 眾說紛紜。

 有說避暑娘娘是那粉郎城城主的姘頭,也有說剝落山的真正主人,是與白籠城蒲禳齊名的那位鬼王老爺,還有說避暑娘娘與黑河大王的獨女,是那種關係。

 持扇精怪喝著酒,有些酸意。

 為何避暑娘娘與自己都不願交心?

 它有些醉了。

 想著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能否像避暑娘娘這般,坐擁一座山頭,建造一座豪奢府邸,呼風喚雨,好不威風。

 想著將來有一天,能不能離開這座鬼蜮谷,去往骸骨灘以外的廣袤天地,去那儒家書院走一遭,見一見真正的讀書人,讀一讀真正的儒家經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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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地湧山。

 比起剝落山,要戒備森嚴許多。

 還打造出了一座有模有樣的護山大陣。

 可是對書生而言,還是如入無人之境。

 不過想要不惹動靜地殺妖奪寶,入庫搜刮,就很難了。

 書生不著急,進了地湧山,站在一棵枝葉茂林的松樹上,想要等等。

 只要搬山大聖那邊山水大陣啟動,就意味著那個傢伙已經開始闖山,或是行蹤洩露,那麼就是自己動手之時。

 唯一需要小心的,就是老龍窟那頭老黿,以及黑河裡那頭與避暑娘娘關係莫逆的小黿,不是害怕它們與地湧山聯手,而是那對父女,頗難打死,若是它們非要護著闢塵元君,就比較棘手,書生此行殺妖,說到底只是閒情逸致,就像在銅臭城那邊考取一個滑稽可笑的新科進士一樣,解悶而已。

 這闢塵元君,與那位黑河大王的老黿,一位根腳在小玄都觀,一位與大圓月寺有些淵源,是寺中養在放生池中的一頭老黿,在骸骨灘尚未成為古戰場遺址之前,根據官府史書記載,老黿成精之前,就在寺廟內常年浮頭聽經。後來兩大王朝廝殺,牽連十數個藩屬國,寺廟被那位早已金身羅漢的老僧以大神通庇護其中,得以避過兵災,最終遷入鬼蜮谷桃林,與原本離著數千裡之遙的小玄都觀成了鄰居。

 老黿偷偷離開寺廟,自封黑河大王,佔了一處深不見底的洞窟,命名為老龍窟。養了一雙金色蠃魚,說是女兒的嫁妝。

 它女兒自封覆海元君,老黿極少露面,都是她打理山頭事務,老龍窟外有一條滔滔大河,給她佔據,領著麾下水族精怪,常年興風作浪。這頭小黿,生得黝黑壯碩,粉郎城城主有次與它撞見,撂下了一句戳心窩子的狠話,說那小黿生得這般辟邪模樣,老子再葷素不忌,便是熄了燈,也萬萬下不了嘴。被這位覆海元君,引以為生平頭一樁奇恥大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