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蠶土豆 作品

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

 當下剝落山避暑娘娘府邸處的兩人,就像走入了一場勝負難測的棋局。

 有三種選擇,雙方往死裡打一場,只有一方得利,輸的,極有可能身死道消。

 一方退讓,比如陳平安選擇承擔斬殺避暑娘娘的後果,或是那書生得了便宜不賣乖,不將髒水潑在陳平安頭上。

 或者兩人各退一步,攜手離開這盤剝落山棋局,也就是所謂的你講一講江湖道義,我講一講和氣生財,雙方一起調轉矛頭,指向其餘五頭妖物。

 陳平安問道:“你不是妖?是鬼蜮谷黑吃黑的陰靈?”

 書生拍了拍袖子,沒好氣道:“活人,大活人,一身純陽正氣,如假包換。先前降妖的手段,不過是嚇唬你的旁門術法,行走江湖,沒點遮掩身份的手段怎麼成。”

 陳平安問道:“那我們這就結盟?一起就近去找那位闢塵元君的麻煩?”

 書生眼神古怪。

 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娘的白骨,有些瞭然,是自己不上道了,有點洩露馬腳的意思。

 避暑娘娘既然已死,這座剝落山洞府豈會沒有點家底,哪有入寶山而空回的道理,一看就不是位擅長打家劫舍的修士。

 陳平安轉移話題,笑問道:“你這麼處心積慮,想必熟知這座廣寒殿的寶庫秘藏,此山收穫,你我五五分賬,如何?”

 書生搖頭道:“在這剝落山,三七分,你三我七,你不過是蹲在牆頭看戲,給你三分利,不少了。其餘山頭殺妖之後,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,再做定奪。”

 陳平安搖頭道:“四六。”

 書生猶豫不決,最後露出一副忍痛割愛的表情,指了指地上那副骨架,道:“這位避暑娘娘的白骨,雖然不是鬼物陰靈的那種白玉骨頭,可在鬼蜮谷汲取日月精華近千年,早已淬鍊得比地仙的金枝玉葉,還要略勝一籌,十分珍惜,送給你後,我們再三七分,江湖道義,很夠了吧?”

 陳平安譏笑道:“這麼燙手的玩意兒,我收下後,等於是往自己褲襠上抹黃泥巴,難道不更應該四六分賬嗎?”

 再者,山澤精怪最珍貴之物,自然是妖丹。

 想必已被那書生囫圇吞下,早早佔了最大的便宜。

 書生故作恍然,一拍腦袋,歉意道:“是我失策了。行吧,那就四六分賬,這副白骨留在這邊便是。走,我帶你去剝落山寶庫搜刮珍玩秘寶。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張鴛鴦榻下,這頭母蛤蟆,修為不高,可是仗著姘頭的賞賜,以及其餘五頭妖物的處處相讓,還是得了不少寶貝的。”

 書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門。

 陳平安將劍仙背後在身後,躍下牆頭,跟隨書生,只是一揮袖,便將白骨收入了咫尺物。

 書生停步轉頭,一臉驚訝。

 陳平安微笑解釋道:“若是不小心給剝落山精怪瞧見了,豈不是壞事,到時候打草驚蛇,誤了我們接下來的殺妖大業,我還是先收起來為妙。”

 書生氣笑道:“那我還得謝謝你?”

 陳平安置若罔聞,環顧四周,這座極其寬敞的閨房內,不乏奇珍異玩,不過脂粉氣重了些,壁畫竟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宮圖,尺幅極大,得有一丈高,所幸畫中男女不過棗核大小,既有帝王淫-亂宮闈,也有勾欄青樓的春宵一刻,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,男子仙風道骨,女子神光盎然,似是神仙道侶在修行房中術,畫卷還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註,這些大概就是朱斂所謂的神仙書?

 書生一腳踹在那張巨大鴛鴦榻上,用了巧勁,滑出數丈,竟是毫無聲響。

 書生蹲在地上,地板上鑲嵌有一塊光亮如鏡的圓形精鐵,大如水盆,書生低頭凝神望去,似乎在破解機關。

 書生轉頭望去,氣不打一處來,好傢伙,他算是領教了何謂匪過如梳,兵過如篦。那個頭戴斗笠的青衫遊俠,別說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機的神仙圖,竟是連避暑娘娘梳妝檯上的瓶瓶罐罐,一股腦兒收入囊中。咋的,這輩子沒見過錢啊?只是書生很快轉過頭,繼續打量那塊纖塵不染如寶鏡的奇怪精鐵,書生眉宇間卻有一絲陰霾,明知道接下來還要走入廣寒殿的寶庫,遇到真正的寶物,還如此大肆收刮這些不甚值錢的物件,莫不是咫尺物傍身?一件方寸物可沒這麼大胃口。

 陳平安還在那邊翻箱倒櫃,一邊問道:“你先去說那避暑娘娘是月宮種,什麼意思?”

 書生一手輕輕抹過“圓鏡”邊緣,一邊手指在袖中掐訣,心算不停,隨口答道:“天地有日月,月者,陰-精之宗。相傳遠古天庭有一座月宮,名為廣寒。月宮內有那桂樹、兔精和蟾蜍,皆是月宮種的老祖宗,涼霄煙靄,仙氣薰染,各自成精成神。像這位避暑娘娘,就是月宮蟾蜍的子孫,只不過像那蛟龍之屬千萬種,高低不一,雲泥之別,剝落山這位,算是一頭還湊合的月宮種妖物。”

 陳平安稱讚道:“你倒是學問淹博。”

 在那位書生鑽研寶庫機關秘術的時候,陳平安沒有湊過去,不論如何蒐羅房中寶物,始終與他相距十步,無形中算是表明一種態度。

 陳平安挑了一張花梨木椅坐下。

 書生聞言後搖頭感慨道: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”

 陳平安隨口道:“以有涯隨無涯,殆也。”

 書生轉過頭,瞥了眼陳平安。

 陳平安翹起二郎腿,手腕一擰,取出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,輕輕扇動清風。

 書生已經轉回頭,只見他伸出一根手指,輕輕敲擊那塊鏡面,圓如明月的鏡面之上,有地方開始緩緩升起。

 最終變成了一座宮殿模樣的建築,如明月之中升閣樓。

 陳平安趕緊收起摺扇入方寸物當中,顧不得什麼忌諱不忌諱,來到書生身邊,凝視著那塊原本渾然無暇的精鐵,當時遠觀一眼,怎麼看是千錘百煉之後的平滑鏡面,哪裡想到有此玄妙?更讓陳平安倍感驚豔之處,還是哪怕自己當下聚精會神,凝視此物,怎麼看都還是覺得先前“契合”得太過誇張。書生卻皺眉,一次次出手,又將那座大門緊閉的宮殿推回,重新恢復平鏡模樣,陳平安看得目不轉睛,嘖嘖稱奇,世間竟有此等精妙的鑄造之術?

 陳平安也顧不得會不會此地無銀三百兩,說道:“放心,不會下作偷襲你。”

 書生盤腿而坐,緩緩道:“是墨家機關師打造的一件法寶無疑了,很有些年頭,此物歸你,入了寶庫後,三七分?如何?”

 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,“可以。”

 書生驀然一笑,手指敲擊鏡面如飛,轉瞬之間,就有一座袖珍宮殿再度升起,並且府邸大門緩緩而開,使得整座建築開始光彩流轉,照耀得兩人臉龐熠熠生輝,隨後整座地板開始咯吱作響,書生伸手一兜,手中多出一顆雪亮圓球,如仙人手託一輪明月,然後擰轉手腕,雙手一搓,那輪明月表面的宮殿,便宛如一處縮回地底山根的仙家秘境。

 地板處則出現了一條密道,並不陰暗,昏黃的光亮微微搖曳,多半是類似壁畫城燈籠照亮的仙家手段。

 書生將手中圓球遞給陳平安,“此後三七分,說好了的。”

 陳平安點頭道:“自然。”

 兩人動作都微微凝滯。

 一人遞物,一人接物,俱是單手。

 書生微微一笑,另外那隻下垂的袖子微動,異象平息。

 陳平安那隻縮在袖中、握有一串核桃的手,也輕輕鬆開。

 這才交接了寶物。

 陳平安將圓球收入咫尺物當中,跟隨書生走入地道。

 一路向下延伸出去的地道略顯潮溼,陰氣濃郁,牆壁生有幽苔,不愧是一頭月宮種打造秘密巢穴。

 最終兩人來到盡頭處的一座石窟。

 有並肩坐著兩具白骨,一高一低,一魁梧一纖細,似是一對男女道侶,相近雙手緊緊相握,依稀看出兩人離世安詳。

 一位頭頂帝王冠冕,身披正黃色龍袍,另外一位卻不曾身披鳳冠霞帔,只是身穿一件近乎道袍卻不是道袍的仙家法袍。

 除此之外,牆角疊放三隻箱子。

 書生對著那兩具白骨,皺眉不語。

 陳平安問道:“是骸骨灘遺址那場大戰中,落敗一方的某位君主?”

 書生點頭道:“極有可能是隴山國的君王,年輕時候是位落魄不得寵的庶子王孫,當初北俱蘆洲南方最大的宗門,叫清德宗,山上得道修士,一律被譽為隱仙。那場兩大王朝的衝突,追本溯源,其實正是禍起於清德宗內訌,只是後世仙家都秘而不宣。這位君主,年少時志在修道,白龍魚服,上山訪仙,與他同一年被清德宗收為嫡傳弟子的,總計三十人,起先氣象不顯,只當是尋常翠微峰祖師堂的一次收徒,可短短甲子內,北俱蘆洲其餘山頭就察覺到異樣了,那三十人,竟然有半數都是地仙胚子的良材美玉,其餘半數,也各有造化機緣,不容小覷,故而當年三十人登山拜師那一幕,引來後人無數遐想,後世有詩作證,‘一聲開鼓闢金扉,三十仙材上翠微’,而這位隴山國君王,正是其中之一,在那撥天之驕子當中,依舊算是資質極好的佼佼者,可惜隴山國有資格接替皇位的皇室成員陸續夭折,他只好下山,已是龍門境的他,仍是選擇自斷長生橋,繼承了皇位。有街巷流傳的稗官野史,說他與清德宗鳳鳴峰一位師姑關係親暱,我以前不信,如今看來是真的了。”

 書生喟然長嘆,不再打量那兩副白骨,龍袍只是世間尋常物,瞧著金貴而已,男子身上蘊含的龍氣已經被汲取、或是自行消散殆盡,畢竟國祚一斷,龍氣就會流散,而女修身上所穿的那件清德宗法袍,也不是什麼法寶品秩,只是清德宗內門修士,人人皆會被祖師堂賜下的尋常法袍,這位人間君主,與那位鳳鳴峰女修,估計都是念舊之人。

 書生便去陸續打開三隻箱子,一箱子白燦燦晃人眼的雪花錢,幾千顆之多,一隻箱子裡邊放著一塊古老造像碑,銘刻有密密麻麻的篆文。至於先前擱放在最底下的那隻箱子,只有一物,是隻及膝高的小石舂,與市井人家搗糯米的物件無異。

 書生眼神微變,輕輕搖頭,顯然覺得心中那個猜測,不太可能。

 陳平安笑道:“該不會是傳說中月宮兔精搗藥的那隻石舂吧?”

 書生笑呵呵道:“那咱們……賭一賭?”

 陳平安問道:“怎麼個賭法?”

 書生指了指箱子裡邊的石舂,“這件東西,算七,其餘的算三,但是我讓你先選。”

 陳平安毫不猶豫就要選三。

 書生趕緊開口道:“先別選,我反悔了。”

 書生一巴掌輕輕拍下,那隻石舂頓時化作齏粉,不過露出了一塊狀若白碗的玉石,惋惜道:“果然如此,這隻白玉碗,是這位避暑娘娘的成道之地,由於是一頭月宮種,便打造了石舂將其包裹其中,估計是為了討個好兆頭。”

 書生撿起那隻碗,覆在手心,碗底有蠅頭小楷的八個字,清德隱仙,以酒邀月。

 是清德宗的祖師堂祭器之一。

 靈器而已。

 不過對於那位修道成精的避暑娘娘而言,自然意義重大。

 陳平安問道:“你是挑那龍門碑,還是一箱子雪花錢?”

 書生眼皮子一跳。

 世間篆文也分古舊,有些古篆,除非是傳承有序的仙家豪閥宗門,根本認不出內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