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蠶土豆 作品

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

 池水城高樓內。

 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,今夜已經接連擱置了三把飛劍傳訊,始終沒有理會。

 崔東山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的圓圈邊緣,雙手負後,緩緩而行,問道:“鍾魁所寫內容,意義何在?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麼?”

 崔瀺兩句反問,就隨便打發了崔東山,“你當我是道祖啊?所有推算出來的最終真相,都需要大量的消息彙總,這點常識都沒有了?”

 崔東山更絕,“無聊,找點話聊聊,你還當真啊。”

 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極其隱蔽的傳訊飛劍,與之前所有飛劍如出一轍,並不是從書簡湖轄境上空飛掠而至,而是在這棟高樓內先出現一道泉眼,然後泉水潺潺流淌,便有飛劍破空而至,然後泉眼消散。

 這自然是大驪軍方的最高機密之一,耗費了大驪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,當然還有數量驚人的神仙錢。

 崔瀺還是沒有打開飛劍,緩緩道:“以人為本,且先不談鬼魅精怪,是坐鎮一洲的書院聖人,必須得有的高度,然後還要去想天下,想一想‘人’之外的事情。這就高出了君子的學問,君子只須惠澤一國之地,再去謀一洲。故而君子立本在人。”

 崔瀺又道:“陳平安想出這個圈子的範圍,不談學問身前,只說大小,其餘與青鸞國大都督韋諒,提出世間律法,必須以人為本,有異曲同工之妙。這意味著與一切山精鬼魅說人間律法,是不適用的。”

 崔東山問道:“所以你才將法家子弟韋諒,視為自己的半個同道中人?”

 崔瀺點頭道:“在走到道路盡頭之前,還算殊途同歸,而且與事功學說,能夠大道互補。”

 崔瀺轉過頭,笑道:“對了,你之前為何不求我幫忙遮掩渡口氣象?不怕惹來不必要的關注視線?”

 崔東山繼續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繞圈行走,隨口道:“不用,終究是我們都能想明白的東西,更別提老秀才當年參加兩次三教辯論的那個高度了。陳平安這門學問,嚇不死人。真正能夠嚇死人的,還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嚇破了佛子靈臺金身、道門真靈無垢心境的言辭。”

 崔瀺似乎認可這個說法,“陳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,手裡提著一盞燈籠,燈官武將之間,說一些大家相互都“聽得懂”的言語。

 崔瀺看似在處理繁忙政務。

 崔東山是靈犀所致,在心中反覆默默誦讀一句話,曾經老秀才與一位遠遊浩然天下的大佛子,在私底下論道,提及的一句言語,一句“大話”。

 “我心光明,夫復何言。”

 崔瀺有條不紊處理完所有軍政事務後,一一回信。

 然後崔瀺寂然而坐,以內視之法,沉浸於心神當中,那個“崔瀺”元嬰,在本命竅穴當中,席地而坐,將渡口圓圈的那條直線,扭轉了軌跡,於是變成了道祖當年在人間所繪的陰陽魚圖案。

 然後伸手一揮袖,將這個圓輕輕推到一邊,然後重新觀看原先的圓,看著被切割為六大塊版圖,六塊,陳平安當時提及曾經不從高往低去看,而是繞圈而行,那就是隻有左右之分,搬山倒海,遷徙人心,這叫輪迴不息!

 崔瀺的心神元嬰,越看越臉色發冷。

 崔瀺驟然之間,將心神拔出,睜開眼睛,一隻大袖內,雙指飛快掐訣,以“姚”字作為起始。

 此後某個時刻。

 “崔東山!”

 “崔瀺!”

 一老一少,幾乎同時喊出對方名字。

 崔東山飛快拿出那幅曾經給裴錢看過的光陰走馬圖,攤放在地上。

 崔瀺則迅速來到崔東山那座金色雷池的邊緣,沉聲道:“只挑出龍窯窯頭姓姚之人的畫面!所有!”

 崔東山惱羞成怒道:“那個楊老頭,比你更是個老王脈,畢竟是儒家之內。齊靜春也可以留下三本書給宋集薪,為宋集薪闡述法家精義,畢竟儒法之爭,並不過新綠微了。

 突然有一天。

 宮柳島那邊不吵了,顧璨帶著小泥鰍返回山門口,找到正在精研魏檗所傳一樁秘術的陳平安,說是定下來了,反對勢力中,嗓門最大的青冢、天姥和粒粟三座島嶼的島主,先前嚷嚷著要與青峽島雙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,誰贏誰來推薦人選擔任江湖君主,但是就在青峽島打算答應下來的時候,青冢島老島主和天姥島的一位首席供奉,兩個最有希望打擂臺的強大地仙,竟然一夜之間,莫名其妙就同時銷聲匿跡,徹底沒了人影。

 形勢急轉直下,粒粟島島主強撐大局,單獨一人,在宮柳島,親自找到劉志茂,一番密談之後,應該是談攏了條件。

 劉志茂就這麼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寶座,簡直好就是不費吹灰之力,要知道連同弟子田湖君在內,十餘座藩屬島嶼的大佬修士,都做好了血戰一番的準備,在註定會無比殘酷血腥的戰事之中,誰死都有可能,不過劉志茂和顧璨肯定不在此列,對此大家都心知肚明,也無太多怨言,怨氣倒是未必沒有,可大勢如此,由不得人。

 估計那位截江真君睡覺都能笑出聲來。

 陳平安聽到這個消息後,並沒有輕鬆起來。

 有些事情猜得出來,比如粒粟島極有可能就是大驪宋氏的棋子,青冢、天姥兩島的重創,是國師崔瀺的秘密手筆。

 但是有些事情,陳平安猜不出,例如朱熒王朝有沒有後手,如果有,會是誰,到時候試圖扭轉局勢的雷霆一擊,是針對劉志茂,還是顧璨和小泥鰍?或者,乾脆就知難而退了?邊境線上狼煙四起的朱熒王朝,其實已經自顧不暇,乾脆就丟了書簡湖這塊雞肋之地?

 說不定連同自己身在青峽島的潛在影響,都在那頭繡虎的算計在內,這大概就叫物盡其用?

 陳平安只是要顧璨在這段時間,最好不要輕易外出,小心朱熒王朝的瘋狂反撲。

 顧璨笑著點頭,說這個自然想到了,劉志茂也提醒過他,近期不可得意忘形,不管是誰的酒局,都不可以參加,只需要等個三兩個月,到時候就算是去青冢島和天姥島的祖師堂門口撒尿,都不敢有人管了。所以劉志茂特別小心謹慎,就連慶賀自己登基的筵席,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開春時分,怕的就是到時候青峽島打開山水大陣,前來恭賀之人,魚龍混雜,真要那個時候給人捅一刀子,青峽島是要傷筋動骨的。

 陳平安和顧璨當時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,閒聊了片刻。

 隆冬時分,湖上飛鳥幾乎絕跡,偶有點點。

 應該快要下雪了。

 顧璨走後,陳平安走到渡口那邊,深思不語。

 就在這天的黃昏時分。

 陳平安在書案那邊猛然抬頭,快步走到窗口附近。

 只見青峽島外,有一位老修士懸停空中,冷笑道:“我叫劉老成,來這裡會一會顧璨,無關人等,全部滾蛋。不然之後誰幫你們收屍,也得死,死到無人收屍為止。”

 不等言語落定,老修士就已經一揮袖子,一張張泛著金光的黃紙符籙,連綿不絕地畫弧飛掠,最終形成一個大圓,就像是將整座青峽島勒住了脖子。

 老修士身旁浮現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,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寶甲,一手持巨斧,一手託著一方印章,名為“鎏金火靈神印”,正是上五境修士劉老成的最關鍵本命物之一,在水運昌盛的書簡湖,當年劉老成卻硬生生憑藉這件火屬本命物,殺得眾多島嶼遍地哀嚎,修士屍體飄滿湖面。

 那些品秩極高的破障符籙,不斷收縮包圍圈,“嵌入”青峽島山水陣法之中,一張張砰然碎裂後,護山大陣被崩出一個個大窟窿,如果不是靠著陣法中樞,儲備著堆積成山的神仙錢,加上田湖君和幾位心腹供奉拼命維持陣法,不斷修繕陣法,可能瞬間就要破碎,即便如此,整座島嶼仍是開始地動山搖,靈氣絮亂。

 這名在書簡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,根本沒有多餘的言語。

 劉老成身邊那尊巨大法相,一斧頭直直劈下,當場就將號稱堅不可摧的青峽島護山陣,給劈得崩散。

 一粒黑點掠出春庭府邸,在空中現出真身,變為一條長達三百餘丈的巨大蛟龍,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。

 蛟龍瞬間纏繞住金身法相,一起砸入書簡湖當中,驚起一陣滔天巨浪。

 法相併未一撞後仰倒地,雙腳在湖底紮根,後滑出去。

 由於臨近青峽島,此處湖水並不算太深,身披火焰寶甲的金身法相,雙腳站在湖底,湖水只在腰部附近。

 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龍頭顱之上。

 不去拔出。

 這尊法相,將身軀遠遠比它還要龐大的蛟龍,直接砸得直接墜入湖中,一腳踩中後者頭顱,一斧頭砍下去。

 劉老成嗤笑不已。

 得了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片,自己最近可沒閒著,本就在玉璞境瓶頸上停滯了兩多百年,現在雖未躋身仙人境,但也差不遠了!

 除此之外。

 為了對付這條元嬰境蛟龍,還專門耗費巨資,掏出足足九十顆穀雨錢,做了件很沒有性價比的事情。

 那就是請一位上五境大修士,在那把斧頭之上,篆刻了一句道家“真言”,“射虎不成重練箭,斬龍不斷再磨刀”!

 至於“磨刀”之說,用在了巨斧之上,顯得很是滑稽,可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,對於山澤野修而言,根本不用在意。

 管用就行!

 血肉模糊。

 書簡湖湖水急劇翻湧,沸騰不已,從蛟龍傷口處流淌出來的鮮血,腥氣沖天。

 不過蛟龍到底是以肉身堅韌著稱於世的大妖,並不是完全沒有一戰之力,拼死掙扎之後,也曾數次將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。

 劉老成向青峽島某處伸手一抓。

 整座春庭府與山根相連的地皮,開始崩裂出無數條裂縫,竟是彷彿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後,拔地而起。

 劉老成定睛望去,譏笑道:“還想躲?已經找到你了。”

 劉老成另外一隻手,手心向上一抬,然後屈指一彈,只見春庭府當中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,給扯到府邸上空後,如遭重錘,整個人撞入背後的青峽島山體之中。

 劉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後書簡湖的戰局,視線偏移,“劉志茂,怎麼說?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,還這麼客客氣氣?”

 寂靜無聲,沒有回應。

 劉老成扯了扯嘴角,“既然青峽島這麼客氣,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。”

 伸出併攏雙指,輕輕向前一揮。

 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龍頭顱之中的法印,如一抹流螢劃空而去,砸向那個已經深陷山壁之中的顧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