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關公子 作品

第三十五章 有時困龍沾化雨,洗盡人間熱血流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秋風捲動皇旗,陽光灑在燕京千街百坊之間,往日繁盛熱鬧的街巷,今天卻沒了多少歡鬧,幾乎整個城池都籠罩在山雨欲來的壓抑之中。

    踏踏踏……

    大隊身著明光鎧的北梁禁軍,提著槍盾在天街上奔行,無論是文人士子、販夫走卒,還是南來北往的江湖人,都擠在寬闊大街兩側的房舍之間,往皇城方向眺望,彼此悄然私語:

    “華劍仙怎麼會私通南朝……”

    “這架勢明顯是證據確鑿,怪不華劍仙遭逢夜大魔頭幾次都能全身而退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燕京正中心的大街,名為子午街,不過南北都傳承自始帝開創的大梁,街道還是被俗稱為天街。

    天街盡頭便是北梁皇城,此時皇城九門緊閉,城牆之上可見密密麻麻的禁軍。

    正中心的定安門外,已經連夜搭建起了一個高臺,監斬太監和劊子手在高臺旁站立。

    項寒師腰懸名劍‘太平’,站在城門樓下的牆垛後,遠眺京城千街百坊,時至今日,眼底也帶上了幾分歲月如梭的蕭索。

    甲子匆匆而過,當年那個跪在城牆下,看著師父屍首的幾歲小童,已經不知不覺站在了城頭上,成為了能左右天下大勢的當權者。

    這一輩子的路顯然很難走,從到國師府的冬練三九、夏練三伏,從國子監的寒窗苦讀、筆耕不倦,從初入官城的謹小慎微,到手掌大權的殫精竭慮。

    他這一輩子可以說走的如履薄冰,無妻無子甚至沒有自己的僕役房舍,從未有一時一刻為自己而活。

    項寒師之所以活的如同一場苦修,並非為了報國仇家恨,而是聽了師父氣絕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:

    “三朝征伐,千年不止,寒師,這天下需要一份太平……”

    項寒師知道師父並非死在西北王庭手中,而是死在了不是你死我活的亂世之下,彼此可能從未謀面,放在太平時節可能還能成為摯友,但三國亂戰各為其主,見面就是得殺。

    項寒師從小到大,都在為了結束這局面而踐行,他收復了西北萬里疆域,整頓了北梁朝野江湖,助梁帝休養生息積蓄國力,也在南朝埋下了無數暗子。

    只要再給他十年,等到西海諸部老人死絕,等到南朝諸王帝統之爭,等到他正兒八經成為奉官城之下第一人,這紛亂天下,就再無人能阻擋他腰間這把太平劍,哪怕他死在了功成名就之前,這洶洶大勢,也能推著北梁走向橫掃六合、萬邦來朝的盛世。

    但可惜,人算不如天算。

    他這輩子可以說就犯了一次錯,燎原最後之戰,不該讓剛剛生了兒子的陳巖鷹,去追奮力突圍的那架馬車。

    那馬車裡攜帶著西北王庭最後的一枚火種,也是釀成今日局面的禍根。

    他當年要殺陳巖鷹,便是因為算到,只要天琅王遺孤長大成人,西疆暴亂將無休無止。

    他這些年一直在西海各部搜尋那名孤兒的下落,但萬萬沒想到西北王庭那枚僅存的火種,竟然跑到了南朝,還遇到了一位視如己出的恩人,硬生生千錘百煉,把其打造成了這世間最鋒利的一把刀!

    三朝各有淵源,本不可能完全誠服於他國,但陳巖鷹的一次失職,卻直接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契機。

    南朝女帝以女兒身繼承皇統,本來必然引起血統之爭,但隨著天琅王遺孤的出現,竟然變成了天作之合,原本也互相仇視的南朝和西海,就這麼毫無阻礙的合二為一。

    這等局面的鉅變,讓往日所有付出,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,看起來就像是老天爺給他開的一個玩笑。

    項寒師知道老天爺沒有站在他這邊,但他能走到今天,便相信人定勝天,所以今天佈下了一個局。

    今天若是能屠掉老天爺養的這條大龍,局面就回到了以前——西疆當即化為一盤散沙,南朝的帝統之爭依舊會發生,所以一切都回到了他的謀劃之內。

    而若是今天屠不了,那便是成事在天、謀事在天,已經傾盡所有,天意如此,不可逆也。

    李逸良站在項寒師身側,因為知道夜驚堂一定會來,目光都搜索著天街左右的一切形形色色,在沉默良久後,開口道:

    “此行我回來,先生其實並不讚許。本來大勢不可逆,南北恐怕很快會統一,天下重歸太平,這是先生想看到的。我來了,就為大勢增添了一分變數,若是此戰功成,南北之戰少說延續三十年,恐怕要死整整一代人。

    “但我還是回來了,世上並非每個人,都像先生那樣心懷大義、有公無私。若是當前局面換成我朝佔優,南朝岌岌可危,我想夜驚堂也不會為了大義,放棄東方氏坦然請降歸順。”

    項寒師知道李逸良這話的意思,並非在說奉官城、夜驚堂,而是在說他。

    他口口聲聲說‘太平’,現在太平之道擺在面前,他卻死守在對立面,說白了還是有私無公,守的並非天下百姓,而是大梁這一家一姓。

    項寒師沉默一瞬後,回應道:

    “世間並非人人都是聖人,我亦是如此。我步履維艱一甲子,心裡裝的其實還是殺師之仇、養育之恩。”

    “呵呵……”

    李逸良輕輕嘆了口氣,抬眼看向了天之南:

    “我以前還不理解,先生為何要在陽山畫地為牢六十年。現在才明白,先生當年站在雲安城頭,面對排山倒海的義軍,心情可能和我們現在差不多——心裡明白何為大義,但要真做到放下舊日恩情,順勢而行站在大義那邊,談何容易。

    “先生受的只是無關痛癢的滴水之恩,便為此內疚一輩子,我等面對的是敵國入侵,受的還是生養之恩,哪裡能放手而去,若此戰不成,唯一死爾。”

    彼此輕聲閒談,時間也為之點點推移,滿城秋風,似乎又蕭索了幾分。

    而兩人身後,便是兩個鐵籠,裡面關著華俊臣和許天應。

    華俊臣被重枷鎖住雙手,背靠欄杆坐著,眼神沒有即將趕赴刑場的膽怯畏懼,有的只是發自心底的焦急,直勾勾望著天街盡頭,並非期盼夜驚堂過來,而是擔心這不要命的小子真來。

    華俊臣雖然能力不強,但並非看不清局勢。朝廷已經被逼的無路可走,只能殊死一搏,他和許天應就是魚餌,而這座京城,就是北梁精心打造的屠龍大陣。

    夜驚堂是厲害,但單槍匹馬,又如何一人敵一國?今天只要來了,就是和他這岳丈一塊赴死。

    夜驚堂只要活著,這世上才沒人敢動華家,他女兒也能餘生美滿,不會過半天苦日子,以夜驚堂的本事,有一萬種辦法給他報仇。

    而若是今天來了,死在了這皇城之外,往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竹籃打水,華家事後必然被清算,他女兒也得守一輩子活寡,這是他這當爹的寧死也不想看到的局面。

    天街上下的氣氛近乎死寂,大部分人的心思,都放在隨時可能出現的夜大魔頭之上,但也有人牽掛著城門樓前的牢籠。

    天街側面,禁軍教頭李光顯,和在燕京豪門當金龜婿的陸行鈞,結伴在街口悄然觀望,眉宇間滿是愁色。

    李光顯和陸行鈞,都是華俊臣的至交好友,本身武藝也不差,如果兄弟在江湖上有難,二話不說便會提著刀劍過去搭救。

    但現在華俊臣是扯上了私通敵國的事情,被朝廷抓住問斬,李光顯和陸行鈞都各有家小,哪裡敢跑去劫法場,以他們倆的實力也劫不了,此刻只能乾著急:

    “糊塗,真是糊塗,俊臣那麼不學無術的人,怎麼敢幹在國難之時兩頭押寶的蠢事。他以為他是華老太師,能穩居幕後算無遺策?”

    “唉,俊臣這步棋其實沒下錯。事情到這一步,今天他即便死了,也能再保華家三百年富貴。怕就怕夜驚堂真來了,夜驚堂要是死在燕京,那局勢就徹底亂了。朝廷怕各大世家人人自危倒戈,現在是不好動華家,但只要局勢穩定下來,必然對華家秋後算賬……”

    “下棋把自己下死了還叫沒錯……”

    而另一側的酒樓中,青龍會的龍王和執事老劉,以及從南朝被放回來的十二樓、樑上燕,都在窗內圍聚。

    龍王本名江元駒,作為青龍會的掌門,往年一直很有城府,但此刻卻還是露出了幾分焦急:

    “都說了不該來,他只要不去救曹阿寧,就弄不成這敵明我明的局面,現在朝廷反手一記將軍,半點謀劃的時間都不給,可如何是好?”

    老劉知道整個青龍會,都把寶壓在了夜驚堂身上,要是夜驚堂倒了,青龍會必被北梁朝廷乃至江湖清算,此刻也滿心愁色,回應道:

    “夜驚堂並非魯莽之人,如果發現十死無生,肯定不會露面白白送死。”

    十二樓和樑上燕,被夜驚堂赦免罪行放了回來,自然得記人情。十二樓略微思索了下,評價道:

    “從國師手中劫法場,我等派不上用場,當前唯一能做的,就是聲東擊西,幫夜大閻王轉移視線。待會若他真來了,我就進宮刺駕殺梁帝,我就不信項寒師能連皇帝性命都不顧。”

    老劉對此搖了搖頭,畢竟他已經和掌門分析過很多次,北梁當前這局面,皇帝死了都沒夜驚堂死了重要。

    梁帝被刺殺,只要夜驚堂死了,朝臣扶持太子上位,北梁照常運轉,出不了大亂子。

    而夜驚堂若是沒殺掉,西海和南朝的聯盟就牢不可破,北梁要是沒守住,梁帝保住了又有什麼用?

    而且他們都能想到這破局之法,梁帝和夜驚堂又豈會想不到?

    “與劫法場相比,直接暗中挾持梁帝當人質,來換華俊臣性命,要簡單的多。梁帝要是能被鑽了這空子,那也不配當這麼多年皇帝,現在定然就藏在密室裡,夜驚堂敢去抓,不還是得被項寒師圍住……”

    “抓太子行不行?”

    “事關大梁國祚,夜驚堂就是把太子當眾燉了,梁帝都不會皺下眉頭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而正如老劉所言,同一時刻,皇城內的某處暗室內。

    房間極為幽閉,四面都是厚重石牆,梁帝在棋榻上就坐,五指間翻轉著一顆棋子,安靜等待著外面的消息。

    頭髮花白的仲孫錦,雙手籠袖站在入口處,閉著眼睛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。

    眼見時間快要接近正午,外面還是風平浪靜,梁帝眉頭漸漸皺了起來:

    “圍三缺一,方能誘使敵軍出逃,伏而殲之。如今擺下天羅地網,不留半分生機,夜驚堂可能會被嚇退,不敢到場。”

    仲孫錦和夜驚堂打過交道,對此輕輕搖頭:

    “夜驚堂若正常是掌權者,今天絕不會來,但他雖然位高權重,卻是純粹江湖人,信奉的是‘俠義’。至親有難畏死不至,他這輩子便不配再提刀。就算救不了,他至少也會露頭嘗試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昨日夜驚堂潛入死牢,便沒有被提前發現,仲孫先生確定今日,能提前發現夜驚堂行蹤?”

    “天街周邊,乃至皇城內部,皆佈下了重重機關。夜驚堂即便能全數拆解,想要走到定安門也得一天,除非他和上次在碧水林一樣……”

    君臣正在商談之間,仲孫錦話語猛然一頓,轉頭看向了外側。

    梁帝眉頭緊鎖,正想詢問,卻聽見石牆之外,響起了鼓聲:

    咚咚咚——

    鼓聲如悶雷,傳遍京城所有街巷,也傳入議論紛紛的萬千人心底。

    城頭之上,項寒師停下了話語,手扶在了劍柄上,抬眼眺望向天街盡頭。

    而關起來的華俊臣、許天應,藏在天街兩側的李光顯、青龍會諸人,乃至暗中觀望的無數三教九流,在聽到正陽門方向傳來的鼓聲後,皆轉眼向了筆直天街的另一頭。

    忽如其來的變故,讓京城幾乎自行宵禁,天街之上沒有閒人走動。

    雖然距極遠,但目力極好的人,還是能瞧見天街盡頭的正陽門外,有一道若有若無的黑點,迎著秋風,從滿天蕭瑟中走來。

    人影身著黑衣,頭戴竹質斗笠,腰間掛著一把老刀,衣袍在秋風中獵獵作響,遠看去,就如同江湖上遠行而來的尋常遊俠。

    但身上散發的氣勢,卻如同從九幽地府走上來的洪荒惡獸,每靠近一步,似乎都踩在了所有人心頭,讓人呼吸都為之凝滯,雖然距離極遠聽不到聲響,但看其動作,心頭依舊能感覺到那道重若萬鈞的腳步:

    踏、踏、踏……

    “來了?”

    “就一個人?”

    “就一個人。”

    “嚯……”

    天街兩側所有三教九流,都沒看清來者面容,卻都知道是誰來了,雖然在意料之中,但還是沒想到,對方竟然就這麼單槍匹馬,從城外一步步走進了這座屠龍大陣。

    項寒師迎風而立,並沒有立即跑到城外去攔截,而是手扶劍柄站在鐵籠之前,平淡望著那道由遠及近的身影。

    而視野盡頭的黑影,面對劍拔弩張的巍峨雄城,卻好似走入了無人之境,連氣態都沒有太多變化。

    踏、踏、踏……

    城門衛的無數軍卒,看著即將進入城門的黑袍刀客,雖然只有孤身一人,他們的感覺卻如同面對千軍萬馬大軍壓境。

    按照職責,他們應該攔下盤問,但聽到直叩心門的腳步聲,還是順從本能,不約而同左右退開,讓出了通往皇城的筆直大道。

    呼呼~

    燕京內外秋風蕭瑟,整個城池彷彿都死寂下來,只剩下一道不疾不徐的腳步聲。

    人影很快來到了天街之上,沒有停步,只是抬眼望向了天街盡頭,看向了城門樓下的兩個鐵籠。

    “夜驚堂!你來做什麼?快走!”

    華俊臣此時也顧不得遮掩,從牢籠中站起身,貼著圍欄大聲怒喝,試圖讓夜驚堂別來送死。

    許天應雖然奢望夜大閻王來救他,但也知道這地方就是座誅仙陣,只要進來了就得死,為此也是高聲呼喊:

    “別過來,這裡全是埋伏,來了必死無疑……”

    站在城垛後的項寒師,面對後方的呼喊與示警,並沒有制止。

    而由遠及近的那道黑影,也並未為此停步。

    踏、踏、踏……

    萬人矚目之下,隨著黑袍刀客走過天街,後方的城門,便被合力緩緩關上。

    而天街兩側的街巷間,也傳出密集腳步聲。

    踏踏踏……

    近萬身著明光鎧的禁軍,從街巷間湧出,手持強弩大盾,堵在了天街後方,兩側也是密密麻麻的軍卒,束起的盾牌槍林,把整條天街圍成了長方形牢籠,隨著黑袍刀客的腳步往前皇城方向推進。

    踏踏踏……

    腳步聲齊齊推進,無數鎧甲兵刃展現出的寒芒,散發出沖天殺氣,壓在了城內所有人頭頂。

    李光顯、陸行鈞,乃至青龍會諸人,瞧見此景都是通體生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