綠豆紅湯 作品

第200章 第二百章

    醞釀許久的大暴雪落了下來, 外面的天色也跟著轉明,腹裡的咕嚕聲催著一家五口從暖呼呼的炕上爬起來。巴虎先穿好衣裳了開門去做飯,蜜娘收拾好自己了才給三個孩子穿衣裳, 排著隊的梳髮綰髮。

    其其格是個愛美的,家裡都是自己人也要編小辮帶珠釵,她捧著銅鏡左看右看,“真是個美人啊!”

    蜜娘忍俊不禁, 問:“你覺得你爹長得如何?”父女倆有七分像。

    “有些黑。”

    “還有呢?”

    小丫頭噘嘴哼了哼,“那肯定是哪哪都好了,有我這麼俊的閨女, 爹能醜到哪去?”說完忍不住沾沾自喜, “我這張嘴啊, 只會說實誠話。”誇了自己還寶貝了她爹。

    吉雅受不了她這閉著眼瞎吹噓的德行, 吧唧了兩下嘴, 想說又怕捱打, 默默拉著哈布爾出去了。

    “好大的雪啊!”

    飄下來的雪大片大片的,輕盈又綿密,吉雅伸手出去,一伸一縮就接了滿捧的雪花。

    巴虎提著尿桶從門外進來, 見兩個小子站在院子裡張開雙手接雪, 臉上頭上都白了,成了個雪娃娃。他咳了一聲, 衝往簷下跑的兒子點了點,“皮又癢了, 要捱打。”

    吉雅嘿嘿笑不接話,拍掉哈布爾頭上的雪,再拍自己的, 在簷下又看了一會兒,覺得冷了才拉著小三子跑去灶房烤火。

    “爹,早上吃什麼飯?”

    “做什麼你吃什麼。”他舀了水放桌上,丟了棉帕子進去,“過來洗臉。”

    “我聞到肉味兒了。”蜜娘領著其其格進來,推了她過去等著洗臉,揭開鍋蓋一看,鍋裡煮著風乾的牛肉粒,湯已經變色了。

    “沒饅頭餅子,我就煮了些肉湯,或多或少都喝點,晌午了再做好吃的。”巴虎摳了坨面脂在手心搓化,先給小三子的胖臉蛋搓勻,再摳一坨招手兩個大的過來。

    “我自己抹。”吉雅不想讓他弄,他手勁大,還往眼皮上抹,不舒服。但看到他爹一瞪眼,苦著臉乖乖走過去,仰著臉閉緊了雙眼。

    蜜娘一看他這樣就知道他做錯了事被巴虎逮著了,她也不問,樂呵呵地看熱鬧。

    “艾吉瑪已經起來了?”她恍惚記得早上的時候大門開合過兩次。

    “嗯,已經在羊圈裡忙活了,早飯在後面吃的。”小夥子這幾年吃得好也長得快,十來歲的年紀比蜜娘還高了個頭蓋,他現在不僅是拿著小本本查看牛羊的情況,早飯前還會清掃羊圈來活動身體。

    “我們吃了飯也過去。”蜜娘倒了水再重新舀水洗臉。

    路過狗屋,巴虎探頭看了一眼,裡面是空的,狗和山狸子都不在,食盆裡還有結了冰的糙米飯,裡面的肉都挑乾淨了。等進了新建的羊圈一看,果然都在這裡,一個個嘴上糊了一圈的奶漬,還有弄到鼻子上和頭頂上的。

    每年母羊產奶了,狗和山狸子就擠在羊羔身邊,趁著它喝完奶也去吸一陣。就憑這口奶,它們看守牛羊比人還盡心。

    “臭不要臉。”蜜娘看一次嘀咕一次。

    “幹活兒吧。”巴虎都習以為常了,他拿了刀坐到草堆邊上剁草,磨出來的包穀是帶水的,產崽的母羊吃了太稀的東西會拉肚子,他就剁碎牧草拌在包穀漿裡。雖然麻煩了點,但母羊吃得好奶就好,喂肥了羊羔自己也不掉膘。

    其其格和吉雅拿了小掃帚去清理食槽,蜜娘帶著哈布爾燒火,這個羊圈全是母羊和羊羔,才出生的羊羔最怕凍,所以羊圈中間挖了個火坑,裡面堆的就是半乾的牛糞,由著它慢慢捂火。

    哈布爾坐不住,烤一會兒火跑去給他哥姐幫倒忙,被訓了又含著一包眼淚回來,眼淚烤乾了也忘了這茬事,沒一會兒又親親熱熱地喊哥喊姐。

    蜜娘打眼瞅著這兄妹三個,慶幸道:“這得虧老三是個缺心眼,不記事也不記仇。”

    “其其格和吉雅也心軟,訓哭他又後悔,過後了會道歉。”巴虎現在看他的孩子怎麼看都覺得好,“哈布爾也好哄,摸摸頭再抱一抱,立馬就不氣了。”

    蜜娘再看圍著兄姐轉的小老三,三個兒女她越看心裡越滿足,“就他們三個了吧,以後不生了。”三個剛剛好,性子也剛剛好,再生一個,萬一是個犟的,或是小性的,同胞兄妹說不定能鬧出仇來。

    巴虎就等她這句話了,聞言立馬點頭,“有他們兄妹三個已經是上輩子積德行善了,太過貪心不好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二月尾,日頭高掛的時候多了,地上的積雪化了又結冰,結冰再化成水,水再結成冰,循環往復,地上的雪一寸寸薄了下來。

    九隻山狸子出了窩整天不著家,踩著雪在冰天雪地裡晃悠,偶爾才露出一抹影子,家裡人見了就拿肉誘它們回來,但也是吃了就走。

    “哎,你們睡覺是在哪兒?”巴虎拽住大斑的後頸皮,蹲下身跟它說話:“你們沒回山啊?還是打算雪化了再回去?”

    大斑自然是回應不了他,吃乾淨食槽裡的肉,吧唧吧唧舔了嘴巴,掙脫落在後脖子上的手,帶頭往出跑。

    巴虎跟了出去,抱臂站在門外看九隻山狸子往東跑,等沒影了才轉身進屋。

    “再過幾天,等雪化的差不多了,我要去把幾匹老馬放生了。”他進屋跟蜜娘說話,“你可要去?”

    “放生?”蜜娘抬眼,把手裡的衣裳疊整齊放箱籠裡,走出來問:“怎麼沒聽你提過?”

    “也是牧仁大叔提醒我的,當年我分家出來我娘給我的幾匹馬,聽他說是她出嫁時蓄的小馬駒,也快三十年了,年齡大了,就不讓它們跟著我們東跑西遷了。”巴虎說打算把老馬帶到東南邊,那邊地勢有些起伏,過往的人也少,“一起過去吧,把三個孩子也帶上。”

    蜜娘點頭,給三個孩子說了,娘幾個都盼著天上的日頭再烈點,早日把地上的雪曬化了。

    跟他們有同樣想法的還有扈家人,日日去河邊看河裡冰塊融化的情況,等到河水開凍,立馬敲鑼通知六日後動身去臨山。

    “今年怎麼走這麼早?地上還是溼的。”巴虎納悶,出去一趟帶了一腳的泥,進屋就要換鞋,他站在簷下跟蜜娘說:“那我們三天後等地上幹一點了就去放生老馬。”

    “行,這幾天先把家裡的東西收拾收拾。”蜜娘伸了個懶腰出來,明亮的光暈刺的她睜不開眼,沁涼的風吹在臉上格外醒神。她手搭在男人肩上,傾身靠了過去,“又是一年春了啊。”

    巴虎沒說話,攬著她並肩站在簷下,透過敞開的大門看河裡飄著的冰塊,有牛過去喝水,呆呆地望著河面。

    等到吃飯的時候,蜜娘才想起來,“今年動身的早恐怕跟文寅媳婦有關,她去年不是有了身孕?估計就在四五月份就要生,扈家人可能是擔心動身晚了就生路上了。”

    她這一提巴虎也想起來了,“那我們要不要過去看望一下?”

    “算了,我們不去還沒人想起來。”蜜娘囑咐豎著耳朵聽小話的幾個孩子不能跟旁人說起這事,“路上多的是見面的機會,到時候我帶孩子們多去陪她說說話。”

    轉眼間就到了放生老馬的日子,蜜娘做早飯的時候,巴虎帶著三個兒女去餵馬,今日它們吃的是米和包穀,草料也都是好牧草,水裡摻了鹽,其其格還抱了蜜罐過去,要讓老馬嚐了鹹的再來勺蜜甜甜嘴。

    一共七匹老馬,活了二三十年,眼神都是溫順寬厚的,看人的時候像個和善的老人,其其格和吉雅走近,它們自覺低下頭顱去蹭他們的手。

    巴虎嘆了口氣,走過去挨個拍了拍脊背,“老夥計,你們往後就自由了,這裡草場大,你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,我就不再去趕你們回來了。”

    “爹,不能養在家裡嗎?”其其格抱著馬頭捨不得,說要給它們養老,“像阿爺一樣,把它們留在這裡,下雪了它們也有個地方住。”

    但馬跟人不一樣,它們天生就熱愛奔跑,養在圈裡是拘束,放歸野外才是天性。

    巴虎提著桶帶三個孩子往家走,“現在你們還不懂,日後在野外看到野馬野駱駝你就懂了。”養在圈裡它們就是人的奴隸,身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,它們遇見人像是看見一隻飛鳥、一隻野兔一隻灰鼠,都是在大草原上覓食生活的,是平等的,不懼不怕,不媚不侍。

    一家五口帶著也要跟去的艾吉瑪騎著五匹壯年馬,趕著七匹老年馬,循著日頭升起的方向一直跑,積攢了一冬的力氣都用在四肢上,馬蹄甩飛溼泥,踏碎背陰處的積雪,鬃毛在寒風裡肆意飛舞,又在耀眼的太陽下重新染上了光澤。

    巴虎拉住韁繩,勒令大黑停下,跟在他身後的幾人也拽住韁繩放慢了速度,目送取了韁繩的老馬撂著蹄子越跑越遠,越過兩座山包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回頭眺望。

    男人喘著粗氣沒吭聲,盯著陪他度過最難那幾年的老馬,等它們轉過頭打著鼻哨再次撂蹄往遠處跑,他才抬手遮住刺眼的光,喃喃道:“生於草原,歸於草原。”

    老馬跑沒影了,五匹馬才打道折返,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同樣帶著十來匹老馬的老敖嘎,他身下騎的那匹也是老馬。

    “已經回來了?”老人勒停了馬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巴虎點頭,看著他身下的那匹馬,“年齡不小了吧?”牙都豁了。

    老敖嘎比出四個手指,“快四十年了,只盼著它再多活幾年,等我死了,我倆一起入土。”

    兩行人分開,吉雅好奇馬能活多少年,“不是要放生老馬嗎?怎麼還跟人埋在一起?”

    漠北是有人死後,後輩殺了老馬讓馬陪著人一起入土的習俗,巴虎不欲多說,打岔給孩子們講怎麼看馬的身體狀況,最重要的就是牙口,牙口壞了胃口也就不行了,最終多是病死。

    “趁著它們牙口還好,放到野外讓他們逍遙幾年,死後馬屍給別的肉食者填飽肚子,再滋養了身下的土地,來年長出更茂盛的青草,養出更肥壯的牛羊馬駱駝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動身前往臨山那天,九隻山狸子一個都沒回來,而且是連著好幾天沒見過它們的身影。

    “估計是回山裡了,日後要是回來了,你用肉把它們哄住,別讓它們找去臨山了。”巴虎給牧仁大叔交代,“家裡有人,它們應當就不會跑。”

    “它們回來我就喂著,要是執意要走我也攔不住。”老頭不敢打包票。

    其其格和吉雅已經騎上馬了,看狗都趕著羊群跑遠,他倆往東邊瞅了瞅,還不見大斑小斑它們出現,只好揮著手跟老頭告別:“阿爺,我們走了,你在家好好吃飯好好睡覺,生病了就去看大夫。”

    “好嘞好嘞。”孩子一開口,老頭就忘了巴虎,走過去跟三個孩子說話,握著哈布爾的手說:“又大一歲了,秋天回來可不能再忘了阿爺。”

    “肯定忘不了。”哈布爾拍著胸脯信誓旦旦的,“阿爺你要把豬養得肥肥的,等我冬天回來吃豬肉。”

    “就只記得吃。”蜜娘戳他一下,看前面的隊伍走了,跟老頭說:“我們這就走了,你沒事了多出去跟人嘮嘮嗑,別悶在家裡。”

    老頭應聲,後退幾步,走到臺階上目送車馬離開。

    路上的雪還沒化盡,低窪處還有水澤,衙役在前探路領路,繞彎拐道,一直到走上大道才好走許多。

    其其格和吉雅換騎了駱駝,走在外側盯著羊群,一路跟同行的僕人嘮嗑。

    日上中天,蜜娘也帶著小的出了勒勒車,脫了羊毛襖搭在馬背上,吹哨子招呼倆孩子過來,“熱不熱啊?可出汗了?”

    “已經脫了。”其其格掀起衣襬,裡面少了件小襖。

    “誰給脫的?”

    “艾吉瑪。”其其格手上一指,艾吉瑪也騎著馬,馬背上搭著花花綠綠的棉襖,有她的也有吉雅的,還有他自己的。

    “成,冷了你們再穿上,要是病了就不能騎駱駝了,只能跟我帶著小老三坐勒勒車裡。”

    三個孩子興頭足,又是坐不住的,寧願在外面吹風顛簸也不願意坐勒勒車裡,騎著駱駝跑前跑後,趕只離群的羊回來就過來領一個銅板,走了三天,空蕩蕩的荷包已經鼓起來了。

    這日其其格說想吃餃子,蜜娘切了蘿蔔和羊肉坐勒勒車裡擀麵包餡,聽到吉雅激動地哇哇叫,拉開車門鑽了出去,站在車轅上先看到他抱了只才出生的羊羔站在山包上,母羊在他腳邊打轉。

    “是大斑小斑它們追上來了!”其其格大呼,揮著手迎了上去,最後人和山狸子滾成一團。

    一二三……八/九,九隻,沒漏下一隻。

    蜜娘看向巴虎,“這下不惦記了吧?”

    男人扯了個大大的笑,“不惦記了,養熟了。”

    還不到休息的點,他吹哨子催兩個孩子坐上牛背繼續趕路。

    初春離開,秋末又能再回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