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羨孤雲逸 作品

第393章 開庭前夕(3)

接下來的幾天,楊毅一直在辦公室仔細閱讀卷宗。

雖然案情簡單,卷宗也不復雜,楊毅還堅持著一絲不苟的態度,這得益於他長期的職業訓練。按照慣例,他首先排查程序卷中可能存在的問題,儘管他猜測程序卷出問題的可能性不大,他也不敢稍有馬虎。

做刑辯律師的都知道,對程序卷主要是進行管轄權和時間節點審查。

展鵬繫到轄區刑警隊自行投案,所涉又是刑訴法中規定的非檢查機關自行偵查的公訴案件,所以由轄區刑警隊和檢察院分別偵查、起訴,沒有違反任何法律規定,此案管轄權不存在任何問題。

對時間節點的審查,主要看報案時間、立案時間、拘留時間、逮捕時間、取保時間、延期審批時間、偵查終結時間、移送審查起訴時間等。《刑事訴訟法》對每個環節的辦案期限都有明確的規定,延長則需要履行必要的程序。通過時間上的對應審查,可以發現辦案機關超期問題,特別是是否有臨時羈押材料、是否存在非法羈押或超期羈押等情況,為可能的程序抗辯和非法證據排除奠定基礎。

楊毅打開電腦,創建了一個exCeL文件,將案件的重要時間節點按時間先後順序進行羅列,這樣做可以一目瞭然。仔細瀏覽兩遍之後,他發現案件在程序上沒有什麼問題。

至於《起訴意見書》和《起訴書》,寥寥無幾的文字,他早就爛熟於胸,即使閉上眼睛,他也能複述出個八九不離十,他就沒再多留意。

至此,程序卷閱卷結束,轉入對證據卷的審閱。

通覽了一遍卷宗,楊毅判斷張文峰做事兒還是挺利索的。所謂利索,是他們的行話,意味著不會給律師留下多少把柄。訊問筆錄、詢問筆錄、鑑定意見、情況說明等,卷宗按次序裝訂得很規範,也幾乎不缺項,很快,楊毅就將注意力集中在言詞證據上。

從立案前後的筆錄製作,楊毅也能看出張文峰的嚴謹。展鵬投案時的供述,鑑於當時警方還沒有立案,張文峰製作的是詢問筆錄。其後的三份筆錄,均為訊問筆錄,提審地點均為看守所。

最初的兩份筆錄,亦即詢問筆錄和第一份訊問筆錄,內容差別不大,分別製作於刑警隊與看守所,是展鵬被批准刑拘前後的兩份供述,展鵬均堅持是自己造成了王可的意外死亡並拋屍。

第二次訊問筆錄,警方重點查證展鵬與汪強的實質關係、展鵬是否瞭解汪強在太原的犯案情況、汪強可能的落腳點。正是在這次訊問中,展鵬供述汪強有可能回京尋找自己,警方據此制定了針對性的抓捕方案,並最終抓獲汪強。也正是藉由展鵬在此次審訊中的表現,警方在其後做出了有關認定展鵬立功的說明。

看到這份筆錄,楊毅不由得咧了咧嘴角,暗忖張文峰果真了得,做事兒近乎天衣無縫。看來張文峰在獲悉“守株待兔”的線索後,及時趕到看守所,進行了一次自己毫無所知的提審,並製作了訊問筆錄,不僅為將來可能的立功確認埋下伏筆,也彌補了可能的程序漏洞。

當然,對於警方來講,這次提審也可能是必需的,當時的抓捕方案需動用大量人力,單憑自己的一面之詞,或許很難讓警方足信,他們必需確認每一個細節。但卷宗中表現出來的張文峰隨後的一系列安排,還是給楊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第三次訊問筆錄是在汪強到案後製作的,警方在提審中重點查證了展鵬與汪強的關係、展鵬投案的原因、展鵬在汪強潛逃前後的活動、那張出現在汪強身上的展鵬銀行卡的來歷等。楊毅清楚地記得,在這次提審之前,正是自己向展鵬通報了汪強落網的消息,也傳遞了汪強獨自扛事兒的決心及李東旭、張文峰的傾向性。

從某種程度上講,這四份冠冕堂皇被呈遞給法院用以定罪的證據,都不是真實的,而楊毅自己至少參與了部分造假,現在卻有口難言——他只能認同這些證據的真實性,並在此基礎上進行辯護。

有了這個發現,再看剩下的所有證據,楊毅就有了新的視角。一切看似順理成章,無論是汪強的幾份口供,還是關鍵的展母、展妻的證言,都指向了一個基準,這也是警方辦案的基準——展鵬涉案,但罪行不嚴重,且有立功表現。

楊毅的眼前浮現出張文峰的形象,那個看似沉默寡言、貌不驚人的普通人,卻把他必須的工作做到了近乎極致。潛藏在所有表象下的邏輯是,在確保自己不違規的前提下,展鵬的案子可大可小,無論什麼情形,現有證據都可以匹配,即便出現反轉,既有證據也留出了充分餘地,不至於突兀。這個分寸很難把握,卻又被把握得極為精準。

而這一切,外人卻難以察覺,除非親身參與其中,就像楊毅暗中通報消息那樣,或許才能管中窺豹。楊毅確信,在案件被移交檢方審查起訴前,案件已經被加工,通俗一些說,目前呈現的案子,只是疊加在真實案件基礎上的一個虛幻的影子。

為了確認自己的感覺,楊毅再一次翻回到張靜的第一次證言,那是唯一一次他在取證現場的證言。他一邊盯著筆錄上記載的文字,一邊仔細回憶當時的情形。沒錯兒,筆錄中的記錄都是真實的——真實的問題、真實的回答、真實的簽字、真實的時間,通篇都是真實的意思表示,但似乎又缺少了什麼,至於到底缺少什麼,卻又沒人能一時說清。每天鑽研法庭提問技巧的楊毅當然清楚,一場詢問是可以被精心設計的,問題是,當張文峰當著自己的面對張靜進行詢問時,展鵬剛剛案發,他對張靜的惶恐不安記憶猶新,莫非從一開始,張文峰就存有心機?

不僅是一場詢問,一場偵查活動同樣可以被精心設計。

楊毅再次翻閱作為證據的汪強的口供,其中有關展鵬的部分遵循了同樣的邏輯脈絡。審訊者充分利用了汪強獨自攬罪的心理,看似自然、實則精心設計了有關提問——無論是汪強逃匿的過程、展鵬對其真實身份的瞭解、那張銀行卡,甚或那把刀。

楊毅放下卷宗,掩面長嘆,誰說刑警裡沒有大師?他點著一根菸,半仰起頭吐出一串又一串菸圈。在迷濛的煙霧中,張文峰冷峻的眼睛若隱若現。

這是一場接力賽嗎?緊接著一場心照不宣的偵查的,會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辯護嗎?楊毅抽著煙,陷入沉思。

一個春雨霏霏的上午,汪強的案子開庭,楊毅去了庭審現場旁聽。不大的審判庭裡,只零星坐了幾個旁聽的人——張文峰、鄭川,還有緊挨著坐在一起的年齡相仿男女。

楊毅獨自坐在最後一排,和分別回頭和自己打招呼的張文峰、鄭川點頭示意之後,他的目光集中在了那一對不認識的男女身上。他估計他們應該是汪強的姐姐和姐夫,大老遠從山西趕來,楊毅坐在他們的身後,看不到他們臉上的表情,只是從他們的坐姿猜測到他們的悲傷和無助。

審判冗長而乏味,午飯前,剛剛結束對太原案件的法庭調查,汪強對檢方的指控供認不諱。午後再審,終於到了有關王可的部分,相關質證,楊浩志義正言辭,汪強聲音空洞,楊毅的心卻在滴血。

汪強首先表達了歉意和悔恨之情,對控方指控的事實全部承認,卻對定性提出了質疑,辯白自己沒有強制猥褻的故意,不用說,這是他與陳克協調的結果。陳克果然進行了輕罪辯護,尤其是對後一宗指控進行了無罪辯護。不得不說,陳克的辯護很精彩,引經據典,有理有據,但他積極的進攻被楊浩志僅憑汪強的口供就一一化解,楊浩志接連幾次“你是要翻供嗎?”,汪強很快就不知所云了。

庭審結束,法庭沒有當庭宣判。

鄭川和楊毅站在法院門口等陳克。飄了一天的雨絲終於停了,張文峰手裡拿著一把合攏的傘,從高高的臺階向下走,遠遠地就看見了楊毅。經過楊毅身旁時,他放緩腳步,衝著楊毅點點頭,楊毅連忙叫住他。

“這是我們所主任,鄭川,這是刑警隊張文峰。”楊毅給兩人做介紹。

兩人互相握手,點頭示意。“那個陳律師也是你們所的?”張文峰問。

“是,我們正等他去吃飯呢。”楊毅笑了笑,“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一起吧。”

“我就不去了吧,我和你們辯方坐在一起不合適,讓人看見不好。”張文峰咧了咧嘴,“你們那個陳律師還挺刁鑽的嘛,不過——”他湊到楊毅的耳邊,輕聲說,“哥們兒,我把汪強釘死了。”

楊毅下意識地點點頭,望著張文峰揮手的背影,暗忖,張文峰的確具備釘死一個嫌疑人的功力,只是,除此之外,他還想表達什麼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