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薇妮 作品

第48章 二更君

 頭頂的烈日在眼前搖曳。


 韓青差點兒直接栽倒,他單膝跪地,閉上雙眼忍著腦中的暈眩。


 而在記憶的浮光掠影裡,阿嬤進了油鍋,阿爹被活生生割去頭顱,已經是人間慘絕。


 但最終將韓青壓倒至死的另一件事是……


 薛放的話像是一個信號,突然間喚醒他最不願意回想的記憶。


 是,他確實知道自己的母親木桃葉的下落。


 是,木桃葉確實已經死了。


 他目睹著自己的至親一個一個離開,最後連他唯一的希望也不復存在。


 此時韓青的雙手仍舊被捆在身後,他只能用緊閉雙眼緊鎖眉頭來對抗那令人發瘋的痛,就彷彿那把鋸開阿爹頭顱的刀子,正在吱吱地開他的腦袋。


 薛放人在馬上,垂首望著跪在地上的韓青。


 憐憫嗎,或許。


 但韓青需要的不是憐憫,而他也不必要給。


 薛放能理解韓青的所作所為,假如……就如韓青所說在他的位置上,那恐怕他會做的比韓青更兇殘百倍。


 但他不是韓青。


 “阿哥……”一聲驚叫,是佩佩從馬車上跳了下來。


 她衝到韓青身旁,心疼地將他扶了起來。


 “我說過我不是你阿哥!”韓青怒吼了聲,額頭的汗滴滾滾落下:“走開!”


 肩頭用力一撞,他將佩佩撞飛出去。


 女孩子跌在地上,想起身,又掙扎不動。


 木亞慌忙跑到佩佩身旁看她是否受傷。


 薛放凝視著這一幕:“你何必這樣!”


 “你懂什麼!”韓青低著頭,淚跟冷汗交織在一起,“你根本不知道……”


 “我怎麼不懂。”薛放冷冷地:“倘若是怕連累他們兩人,大可不必,你犯的罪你自己擔,巡檢司不會株連無辜。”


 韓青搖了搖頭:“你果然不明白。你不明白你以為早就死去的人突然出現面前,你是何其歡喜何其感激上蒼,以為上蒼還存一絲仁慈給了你最後一點希冀,但是很快你發現,那不過是上天一個惡意的玩笑而已,他只是想玩弄你,讓你覺著你還可以活,可事實上他會毫不留情地……奪走你的最後那點、賴以生存的東西,他根本是想看著你死啊。”


 薛放屏息。


 “我只是不想,讓他們像是我一樣,以為失而復得,其實是得而復失,”韓青低聲喃喃,然後他抬頭:“你懂什麼?薛十七,你這樣出身名門處處都有人護著的尊貴小公子,你經歷過那麼多的生離死別嗎?”


 “阿哥!”旁邊的佩佩哭著叫道:“你是我的阿哥呀……”


 “我不是,”韓青咬緊牙關,彷彿用盡渾身力氣般吼道:“早在十三年前的人頭谷裡,你的阿哥已經死了!他早就已經死了!”


 那個善良膽怯的男孩兒,確實走不出人頭谷了。


 出來的這個,是手中握刀的韓青。


 佩佩從木亞身邊掙扎開,連滾帶爬地到了韓青身旁,不顧一切地張手抱住他:“沒有,沒有!我認得你是我阿哥!你是帶我上山摘果子的阿哥,有毒蛇來咬我幫我打跑毒蛇的阿哥,自己餓肚子也要給我東西吃的阿哥……”


 韓青不等她說完,又是用力一撞。


 佩佩倒在地上,額頭流出了血,但她還是重新爬起來,執著地抓住了韓青的胳膊:“阿哥,阿哥,活著還是死去,咱們都是一家人,你忘了阿爹跟我說過的……”


 韓青沒有再動。


 淚從緊閉的眼睛之中奔湧而出,韓青終於開了口:“我沒……”


 就在這一瞬,薛放臉色微變,厲聲喝道:“戒備!”


 話音剛落,“嗖嗖”數聲,幾支箭從兩側的林子裡射了出來!


 其中卻有一半是衝著薛放來的。


 薛放人在馬上,本是極難躲避的,危急關頭,十七郎雙腿用力,馬兒得令急向前衝去,可是薛放卻並未如平常躲避箭矢一樣俯身馬背,因為他知道這並非在移動的戰場上,敵人在射箭之前就已經瞄準了他。


 而且那不是一支箭,縱然伏身下去,就算可以躲開幾支,腰腿處卻總是逃不了被射中負傷的。


 馬兒往前狂奔之時,薛十七提氣一躍,整個人凌空而起。


 薛放人在空中,雙臂一振,背後的披風隨之張開,真如一隻展翼的鷹隼般。


 雙足落地,薛放一甩披風,向著箭簇來的方向喝道:“什麼人,滾出來!”


 他周圍的那些士兵,聽見他叫戒備之時,各有防範。


 但就算如此,也有數人受了傷,可奇怪的是……那些射來的箭,並沒有一支射中要害的。


 就在薛放怒喝一聲後,果然自林子中衝出了許多人馬,這些人一色的青衣,黑巾蒙面。


 為首一人身材頗為壯碩,上前道:“當官兒的,今日若想全身而退,便把你們所拿的這些人放了!”


 薛放道:“你說什麼?放人?”


 “不錯,他!”那人手一指韓青,又往後一揮指了指桑普洛侄子等人:“你別以為我們兩江三寨的人是好欺負的,惹急了,把你們巡檢司也翻過來,即刻放人,我們便不為難,如若不然……”


 他們的人數眾多,竟比薛放這裡的官兵還要多上一倍,且一色青衣氣勢驚人,這情形若是換了別人,只怕要嚇破了膽。


 薛放雙眼一眯:“兩江三寨……還有你們這等人物?我怎麼不知道?你報上名來我聽聽。”


 “誰跟你寒暄家常,快放人!”為首那人有些焦躁,畢竟前方隋子云還帶了大批兵馬,若是察覺他們沒跟上,即刻就會返回來救援,那時候就糟了。


 薛放笑:“有趣,你們學人家劫囚,是不是也做的乾淨利落些?”


 為首那人跟周圍幾個人面面相覷,顯然有點不知所措:“你、你說什麼!”


 地上的韓青看到這裡,不由輕輕地搖了搖頭。


 薛放瞄了韓青一眼,道:“既然知道換了衣袍,怎麼不知道把佩刀也換一換?你們這些蠢貨,拿著巡檢司的刀出來劫囚,還假裝兩江三寨的人,叫我說你們什麼好,當老子是瞎的嗎?”


 那些人聞言,紛紛低頭看向手中的刀,要辨認是否巡檢司的刀,只要檢查刀柄上所刻之印便知,可對於極熟悉巡檢司兵器的人來說,只掃一眼便可看破。


 “胡說,這不是……這哪裡是巡檢司的?”為首那人把刀一揮:“薛十七,你少在這裡唬人,趕緊放人,我說最後一遍,你若是還不放人,就別怪我們手下不留情了。”


 “放哪個人啊?”薛放負手,淡淡地問。


 “韓……”那人才張口又停下,隔著蒙面布都能看出他後悔不迭之態。


 就在這時,地上的韓青慢慢站了起來:“英虎,你不在津口,為何帶人過來胡鬧!你們這點伎倆,豈能瞞得過人!自不量力!”


 蒙面那人聽見韓青出聲,死死握了握刀,終於一把把自己的蒙面巾拉了下來,露出一張真正鬍子拉碴的臉:“旅帥!我們是想救你!”


 韓青道:“我不用人救,更沒許你們亂來胡鬧……還不向薛旅帥致歉。”


 英虎看著他,又看看薛放,哪裡拉的下這個臉:“我……不行,旅帥若是給他帶回去,必死無疑……我們都是旅帥帶出來的,豈能眼睜睜看著?”


 韓青沒理他,只看向薛放道:“薛旅帥,這些都是我在津口的部下,請你不要介意,他們只是……”


 “我介意,”薛放道:“方才他們可是衝著要我命來的。”


 韓青一頓:“薛旅帥……”


 他本來已經絕情絕意,彷彿無有牽掛,連佩佩跟木亞也狠心不認。


 可此時韓青望著薛放,眼中卻透出幾分祈求之色:“我的命你拿去,但是他們……他們都是巡檢司的同僚手足,平時亦毫無錯處,只這一次,請你、務必網開一面。”


 薛放還未開口,那英虎叫道:“我是旅帥你收留的,我的命也是旅帥你的,我不怕,他們願意就把我的腦袋拿去,只要旅帥無事。”


 “你住口!”韓青瞪向英虎。


 英虎果真停了下來,圓眼睛裡透著委屈。


 韓青道:“跪下!向薛旅帥請罪!”


 英虎晃了晃腦袋,終於把腰刀扔在地上,向著薛放走近兩步,噗通跪在地上:“薛十七……不,薛旅帥!我知道您能耐,求您把我捉了去,割了我的腦袋,都無所謂,放了我們旅帥吧!瀘江三寨那邊的事我們聽了個大概,旅帥若是早告訴了我,不用他動手,我自己把那些惡賊殺的乾乾淨淨。薛旅帥,就當做我殺的吧?反正您做主,把我拿了去,把我們旅帥放了,好不好?”


 他真心實意的,甚至向著薛放討好般地笑了笑。


 薛放看向韓青:“韓旅帥說我得了一個寶貝,原來自己身邊兒也有個‘寶貝’。”


 韓青沒有心思再跟他鬥嘴了:“薛旅帥……英虎他先前街頭流浪被人打的半死,是我收留的,他為人愚直不懂變通,你不要跟他較真,今日……就當他們沒有來過,放他們走吧!”


 他說了這句又上前:“你知道的,萬一這件事鬧大了,會有多少人被牽連在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