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蠶土豆 作品

第六百八十一章 辛苦修行為哪般

 霜降試探性問道:“我用一大塊金身碎片,與隱官老祖換個結契的小故事?”

 故事其實不小。

 只看解契一事,陳平安就用到了上古斬龍臺行刑的斬勘刀,以一張青色符紙承載鮮血,取一滴心頭精血,還要剝離出三魂七魄各一縷,灌注末尾署名當中。

 尋常修道之人的結契解契,可不需要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。

 要是這種買賣都不做,霜降覺得自己容易遭天譴。

 陳平安卻沒興趣做這筆買賣,有了那位金精銅錢老祖化身的長命道友,她極有可能擔任落魄山記名供奉,家有聚寶盆,如今陳平安覺得自己十分淡漠名利,絕不至於見錢眼開。刑官走了,老聾兒跟著離開,此處所有的天材地寶,長腳再多,也跑不出一座牢獄天地。陳平安一直想要問老大劍仙,為何不將此地家底掏空,交給避暑行宮打理,或是搬去丹坊處置,可惜老大劍仙根本不給機會,每次現身露面,陳平安的下場都不太好。泥菩薩也有幾分火氣,包袱齋在哪裡不可以開張?除此之外,將來歲月悠悠,可能會沒個盡頭,總得找點事情做,比如數錢,比如煉物。

 陳平安手腕翻轉,祭出那枚材質奇異的五雷法印,託在手心,雖然不過棗核大小,但是隱隱有雷鳴,五彩流光,氣象森嚴,天然壓勝鬼魅穢-物。

 與那仿造白玉京寶塔和劍仙幡子一樣,陳平安都不敢大煉為本命物,只是中煉,一來沒必要大煉,再則也不敢貿然行事。終究是從離真那邊得來之物,擔心萬一。如那松針、咳雷,也是得手極久之後,才從中煉變為大煉。當然不是信不過劉景龍和袁靈殿,而是大煉之物,不比尋常,除了會單獨佔據一整座本命竅穴,還會分走修士靈氣,而這兩件事,對於一個開府不多、靈氣積蓄不夠深厚的下五境練氣士而言,就是天大的難題。

 陳平安如今作為五境修士,氣府數量其實不算少,可光是為了長生橋煉化的五行之屬,就分去五座,皆需以靈氣勤勉煉化,又能有多少的盈餘靈氣,可以被陳平安拿來“封賞群臣”?這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不然單開一座水府,以陳平安遠遊路上的一眾機緣所得,綠衣童子們絕不會如此無所事事,例如那瓶蜃澤水丹的補給,每次水府久旱逢甘霖,靈氣卻依舊需要分給山祠、木宅等地一部分。

 可即便是中煉此印,陳平安相信僅憑這件山上重寶,在那寶瓶洲藩屬小國,當個斬妖除魔、術法通天的神仙老爺,沒半點問題。而且即便行走山澤荒野,也會被當作譜牒仙師,因為修行五雷術,一旦術法道訣不夠正宗,很容易就會傷及五臟六腑,日積月累,體魄殘缺,並且不可逆轉,比如那目盲道人賈晟,便是因為修煉旁門雷法,傷了一雙眼睛……想到這裡,陳平安啞然失笑。

 陳平安突然問道:“不是金沙?”

 霜降掏出一顆柑橘大小的金身碎塊,輕輕拋著。這等分量的寶物,可不常見,鑿山取寶,老費勁了。

 陳平安左手駕馭五雷法印,右手伸手一抓,將那金身碎塊從化外天魔手中取來,攥在手心,片刻之後,就以煉三山道訣,將金身碎塊煉化出一滴金色水滴,再以手指接住,輕輕抹在那枚五雷法印十六字真言的“攢”字上,如寺廟道觀給神像貼金。

 在此貼金過程,陳平安五座本命竅穴,皆有一絲靈氣自行流轉,如獲敕令,來往手心,升騰而出,縈繞五雷法印,幫忙淬鍊那一滴金色水珠融入法印,比起單獨以煉物仙訣貼金,速度要快上一大截。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,拼出五行之屬本命物的優勢所在,種種玄機,妙不可言。

 陳平安收起法印和金身碎塊,說道:“我家鄉是那驪珠洞天,小時候,一個大雪天的深夜,我剛好做了個噩夢嚇醒,然後就聽到家門口那邊有動靜,似乎聽到了細微的嗓音,那夜風雪大,所以聽著不真切,只覺得很滲人,其實我當時很猶豫,不知道是該出去,還是躲在被窩裡,也想過宋集薪是不是其實也聽到,他膽子大,會比我先出門,後來我還是畏畏縮縮出去了,然後救下了一個……”

 說到這裡,陳平安突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定義稚圭。

 霜降熟稔陳平安的諸多心路歷程,道破天機:“她不找那皇子宋集薪,有兩種可能,一種是她選擇從泥瓶巷西邊巷口走入,入巷艱難,哪怕一門之隔,已經力竭,所以倒在了你家門口,未能敲響宋集薪的院門,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緣分。還有一種,則是她從顧璨家走入泥瓶巷,到了宋集薪家門口,臨時改變主意,因為與一位大驪宋氏的龍子龍孫結契,約束多,說不定只能簽訂真正的主僕契約,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,對於天地間最後一條真龍餘孽而言,並不是一個如何舒心的選擇。她被你救下之後,偷偷與你結契,因為你本命瓷已碎,神魂孱弱,結契一事,神不知鬼不覺。她就可以安安穩穩,鑿壁偷光,”

 陳平安點頭說道:“的確是這樣。”

 “我的隱官老祖唉,哪有你這麼做買賣的。”

 霜降扼腕痛惜道:“你與那化名稚圭的女子,雙方可是一樁平等契約,前邊吃虧越大,後邊享福就越多,隱官老祖你到底怎麼想的?明擺著只要再熬熬,在那解契書上寫得莫要如此決絕,將來你老人家可就是苦盡甘來的大好歲月了!簡直就是躺著破境,在那書簡湖,那坑你不淺的孽種泥鰍,如何反哺顧璨體魄神魂,隱官老祖你豈會不知?”

 白髮童子說得唾沫四濺,手舞足蹈,“不管那王朱,早年如何竊取你的命理氣數,越是得道,天下事越講個有借有還,這是定理,所以她只要得以真正化龍,你就算功德圓滿,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一樁扶龍之功,從今往後,你能夠獲得一筆細水流長的收益。她每次破境,更會反饋結契之人,結金丹、養元嬰,算得什麼難事。單說天然壓勝蛟龍之屬、甚至是水神湖君一事,哪個修道之人,不夢寐以求?”

 陳平安站起身,緩緩散步,微笑道:“我只知道,施恩與人,莫作施捨想。我當年不知道結契一事,只知道救下她,是隨手為之。”

 僧人託缽化緣,是為結緣。道家也有一飲一啄,莫非天定的說法。

 霜降小心翼翼道:“隱官老祖,你是儒家門生,君子施恩不圖報,我勉強可以理解。可是她害你多年運道不濟,你仍然願意以德報怨?會不會有那爛好人的嫌疑?”

 陳平安搖頭道:“事有緩急輕重之分,一來她稚圭在我心中,就只是個鄰居,遠遠比不上寶瓶洲大勢重要。再者,以德報怨?你很清楚,這其實與我的根本學問是相悖的,事分先後,錯分大小,都得講明白了,再來談原諒、寬恕。”

 陳平安停頓片刻,手心抵住那把斬龍行刑之物的刀柄,笑道:“假設大事已了,你讓她現在站在我面前試試看?”

 霜降現在一聽到“試試看”三個字就頭疼。

 陳平安繼續說道:“如果撇開是非、陰謀不談,一事歸一事,只說我與宋集薪和稚圭當鄰居,其實沒你想象得那麼糟糕,甚至可以說,有他們在隔壁生活,我對活下去,會有些額外的盼頭,好歹知道了百姓人家的好日子,約莫是怎麼個過法,不缺錢花,衣食無憂。灶房砧板上,以菜刀剖魚鱗的聲音,或是大太陽,以木棍輕輕敲打竹竿上的厚實被褥,你聽過嗎?都很動聽的。我不曾唸書識字,就已經聽說了不少書上言語,就歸功於宋集薪的無聊背書。”

 當時年少,陳平安一切都被矇在鼓裡,所想之事,只是一日兩餐的溫飽,夏日怕中暑,冬天衣衫單薄最畏寒,春怕年味,秋愁田地少。

 與那鄰居那對主僕相處,能幫忙的,泥瓶巷少年都會幫,例如路上遇到了,幫稚圭挑水,幫著曬書在兩家之間牆頭上。宋集薪那會兒作為“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”,好像有花不完的錢,那些錢又像是天上掉下來的,宋集薪怎麼開銷都不會心疼,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
 泥瓶巷太窄,宋集薪又是個喜歡享福的,還是個怕麻煩的,從來只會讓稚圭一車車購置柴禾、木炭,一勞永逸,對付掉一個寒冬。

 陳平安如果瞧見了,也會幫忙。那會兒,好像氣力不支的稚圭,也會拎著裙角,跑去宅子門口那邊,喊陳平安出門幫忙。

 陳平安也不會拒絕,做這些瑣碎事情,不是有什麼念想,恰恰相反,正因為規規矩矩,對身邊所有人都是這般,視為理所應當,陳平安做起來,才會衣衫沾泥、炭屑,心眼乾淨。更何況相較於為鄰居的搭把手,陳平安為顧璨家裡,所做之事,更多。

 何況那個時候的草鞋少年,對於男女事,那真是七竅通了六竅,一竅不通。

 所以宋集薪那麼個小肚雞腸的同齡人,也不曾覺得陳平安對稚圭有什麼想法,只會對劉羨陽和馬苦玄,敏感且敵視。

 偶爾稚圭在隔壁院子擇菜,也會試探性與陳平安言語,她會說你幫了顧家娘倆那麼多,你好歹要些酬勞,哪怕不是銅錢,她家莊稼地都是你在打理,那些收成,討要幾升白米之類的,總是在理的,如果那狐媚子的婆姨這都不答應,那就是她做人有問題,儘想著佔你陳平安的便宜,小鎮的長工短工,幫忙紅白喜事,哪裡不能掙錢。

 宋雨燒曾經在吃火鍋的時候,醉醺醺說過一番言語,當時陳平安感觸不深,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陳平安,不是少年許多年。

 再去細細咀嚼一番,就嚼出許多餘味來。如飲一碗陳年酒釀,後勁真大,隔著好些年,都留著酒勁在心頭。

 年輕時記性好,每逢思鄉,人事歷歷在目,心之所動,身臨其境,宛如返鄉。

 上了歲數,記憶模糊,每逢思鄉,反而感覺離鄉更遠。人生無奈,大概在此。

 霜降笑著點頭,“市井的雞毛蒜皮,我還真懂得不少。”

 陳平安打趣道:“堂堂飛昇境大修士,也會知道這些?”

 按照它先前與陳平安所講的那個人生故事,作為流民孤兒的“小草”,漂泊不定,隨時被霜雪凍殺,僥倖被一個殷實門戶,收為奴僕,再給少爺當書童,因緣際會之下,被隱於市井的塾師相中根骨資質,賜名霜降,踏上修行之路,在這期間,確實是該知道許多民間疾苦的。

 但是陳平安根本不信它那套說辭。

 霜降揉了揉臉頰,“世間如我這般命苦的飛昇境,好似啃泥吃屎長大的可憐蟲,不多見。”

 陳平安點頭道:“要對一位五境練氣士喊老祖,是命苦。”

 在臺階那邊,化外天魔雙手叉腰,大義凜然道:“隱官老祖,我不許你老人家如此妄自菲薄!”

 陳平安再次祭出那枚五雷法印,對霜降說道:“與捻芯前輩說一聲,開工做事,先幫我將此物挪窩到掌心,我如今自己也能做成,卻太過耗費光陰,只能耽誤她拆衣了。”

 霜降與那個忙著拆解法袍的小姑娘打了聲招呼。

 陳平安來到臺階上,輕輕捲起左手袖管。

 霜降蹲在一旁,道:“瞅瞅,隱官老祖這條胳膊,真是學問多多,凡俗女子,眼拙,興許看不出門道,卻契合金枝玉葉的高妙之說,內裡全是得道高真的神光流彩,能眼饞死那些個識貨的山上仙子。以後隱官老祖遠遊四方,多穿幾件法袍才行,不然鴛鴦債會很多的。要我說啊,光是遮掩手臂不頂事,就憑隱官老祖這面容,這身材,這談吐,這風采,得學那刑官,不然仙子們一個個見之傾心,心神搖曳,魂不守舍,心湖上小鹿亂撞,蹦蹦躂躂,漣漪盪漾面緋紅,隱官老祖自然不會動心,可終究是件煩人事,就像那結契一事,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