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蠶土豆 作品

第六百三十一章 淡淡風溶溶月

 倒懸山原本只有一道大門通往劍氣長城,如今開闢出更大的一道門,舊門那邊就少了許多熱鬧。

 用那抱劍漢子的話說,就是喜新厭舊,傷透人心。

 輩分極高的小道童依舊坐在那邊看書,在讀一本失意文人撰寫的閒雜書,便伸手隨意拘了一把皎潔月色,籠在人與書旁,如囊螢照書。

 上次被那個腦子被門板夾過、再被驢踢過的白衣少年噁心壞了,好好一本才子佳人、清湯寡水的松間集,硬是給那人說成了一部刪減版的豔情,害得他好幾天沒緩過勁,看什麼書都提不起精神,便只好舍了這個為數不多的樂趣,只能每天發呆。

 只是接連忍著個把月不看書,實在無聊透頂,所以重新看書之後,直接拿了一大摞書籍放在身邊,不分晝夜,看得十分痴迷。

 小道童雖是神仙中人,看書卻慢而細緻,哪怕過目不忘,依舊喜歡經常翻到前邊頁數看幾眼。

 守著大門另外一邊的抱劍漢子,懷捧長劍,溜達到了小道童這邊,一想到這算怠工,便又跑回去,將長劍擱放在柱子上邊,這才拎了壺酒,回到小道童這邊蹲著蹭書看,小道童只願意獨樂樂,又厭惡那些酒氣,轉過身,漢子便跟著挪窩,小道童與他當了好些年的鄰居,知道一個無聊的劍修能夠無聊到什麼地步,便隨那漢子去了。

 漢子伸手指了指書頁上的一句話,“這書中書生有點能耐,‘山清水秀、天地靈氣盡付美人,我輩男子來此人間,不過是做些糟踐山川、辜負佳人的勾當’,這句話說得多好,圈畫起來,可以背誦。”

 小道童習慣了這漢子的碎嘴,只管自己看書翻頁,漢子也不管小道童看書翻頁,只管自己絮叨聒噪。

 看完了一本書,漢子嘆息道:“沒勁,半點葷腥滋味都沒有。”

 小道童放下手中書本,又拿起一本,是本講那月黑風高、飛簷走壁江湖演義,漢子看到精彩處,便多飲酒,只不過眼睛始終死死盯住書頁,一個字都不會錯過就是了,嘖嘖稱奇道:“不愧是書外老天爺相中的書中小老天爺,其他武學奇才,一輩子都鑽研不透的絕世功法,給他上了手,一晚上就給學會了。真是羨慕,可惜這套功法口訣一筆帶過,寫得模糊了,不然我也可以試試看……”

 “看看,被我說中了吧,這種邋里邋遢的糟老頭子,越是喜歡說瘋話怪話,越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人,如何?被我說中了吧,老人果真對咱們這位小老天爺刮目相看,呦呵,大手筆!以畢生功力的一甲子內力灌頂,幫忙打通了任督二脈不說,還徹底洗髓伐骨了,好傢伙,這要是重返江湖,還不得天下無敵?”

 書才翻了一半,小道童一板一眼道:“明顯暫時還算不得天下無敵,哪怕有了這天上掉來的一甲子內力,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,不過八十年內力,先前有那伏筆,通過書中路人提過一嘴,那個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風的大魔頭,已經修煉出來了百年功力,內力精純,深不見底,打不過的。”

 漢子揉著下巴,覺得有道理,“那還缺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,不過應該不會得手太快,畢竟故事才講到一半。”

 小道童緩緩翻過一頁書,難得附和這個漢子:“急什麼,肯定會有的,不然根本沒法打。”

 漢子狠狠灌了一口酒,“青梅竹馬的老相好,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俠,相愛相殺的魔道美人,一個都不能少!”

 估計那個不過是想著掙點柴米油鹽、紙張筆墨錢的寫書人,他自己都無法想象,書本刊印之後,會有這麼兩個看書之人。

 而且雙方看書看得如此“粗淺”,偏偏還算有幾分真心的喜歡。

 需知一位是師尊名諱都是天下忌諱的道家天君,所求之事,是學那上古真人,提挈天地,把握陰陽,移山倒海,呼吸精氣,與天地同存。

 一位是劍氣長城的大劍仙,參加過那場十三之爭,他這輩子所交盡豪雄不說,亦有紅顏知己是那女子劍仙。

 只不過師承與家世都無比煊赫的小道童,離開家鄉的青冥天下,是來這邊歷練,磨礪道心。

 而這漢子,算是刑徒中的刑徒,只能年復一年守著兩人身後的這道大門。

 小道童合上書,漢子急眼了,“幹嘛?”

 小道童說道:“緩一緩,這本書不錯,看慢些。”

 書中有一幅場景,不寫山上不寫神仙,只寫江湖人,寥寥幾筆,便讓從未真正走過江湖的小道童,如見畫卷。

 雨後初晴,水上霧生,朦朧與天永,湖心一彩舟,有那豪傑立船頭,無蒿破水,漸近亭前,沿途折葦動有聲,亭中白衣客,煮酒以待,相約醉後決生死。

 漢子哀嘆一聲,後仰躺去,隨口問道:“姜道君,青冥天下到底是怎麼個地方?”

 小道童隨口答道:“習俗規矩也不少,跟這浩然天下差不多吧。”

 漢子問道:“道老二還沒找齊五百靈官?”

 小道童也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可洩露的天機,“估計還早。換個螺螄殼繼續做道場,並不輕鬆。”

 漢子雙手作枕頭,換了個舒服姿勢,翹起二郎腿,“都很忙啊。”

 小道童笑道:“你我就不忙。”

 漢子望向那輪明月,“如我們這般熬夜也忙的。”

 阿良曾經給劍氣長城留下一番膾炙人口的言語,不會熬夜的修道之人,修不出什麼大道。

 至於如何熬夜?

 苦兮兮的煉氣煉劍,為下。

 喝酒為中,哪怕喝到了囊中羞澀,再無錢買酒,月色入杯不花錢,酒杯永遠不空。

 至於何為上。

 酒鬼賭棍們,大家都是男人,會心一笑。

 小道童有些奇怪,轉頭望向那個漢子,“張祿,你就這麼沒勁兒?劍氣長城戰事吃緊,你真要執意返回城頭,陳清都也不會攔著你吧?”

 名為張祿的漢子開始閉目養神,說道:“心累。”

 小道童笑道:“你這心態,很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。”

 張祿輕聲道:“隨便。”

 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團如一盞書案燈火的皎皎月色,仰頭望向天幕,“天地間真滋味,唯靜者嘗得出。”

 “你師尊教的?”

 “雜書上看來的。”

 “姜雲生,你說匹夫見辱,拔劍而起,挺身而鬥,可忘生死,好不好?”

 “不曉得,懶得想。”

 “天下無不散的筵席,以後我會想你的,有機會就去你家鄉找你耍。”

 “一個大老爺們對另外一個大老爺們說這話,你噁心誰呢?!”

 “你只是孩子模樣啊,大不到哪裡去吧。”

 “張祿,你找抽?!”

 漢子轉了個身,竟是酣睡起來。

 若是在浩然天下的九大洲,一位大劍仙,混得再落魄,也不至於就只有這麼丁點兒大的立身之地。

 小道童繼續看書。

 可憐了那位劍仙邵雲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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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做生意,掙銀子,不分晝夜。

 每一顆神仙錢,都被譽為天底下最精粹的靈氣聚攏,但是天底下到底有沒有一顆乾淨的神仙錢,難說。

 一艘巨大渡船卸貨、換了一大堆劍氣長城的丹坊物資後,便離開了倒懸山渡口。

 這是西南扶搖洲大宗門山水窟的跨洲渡船,渡船名字十分鄉土氣,瓦盆。

 據說山水窟的開山老祖,起於市井巷弄,只不過發跡之後,一輩子所做之事,就是與過往撇清關係,把山上日子過得宛如人間王侯,唯獨在給聚寶盆的跨洲渡船取名字一事上,現出了原形。

 一位渡船元嬰管事站在渡船頂樓的觀景臺那邊,默默掐指算賬,這趟倒懸山往返,最少可以掙七十顆穀雨錢,加上如今扶搖洲山下幾大王朝,打得天昏地暗,若是運作得當,找對買家,翻上一番都不是沒有可能。

 山上也因為那幾件應運而生的仙家至寶,光是半仙兵就有三件之多,爭了個頭破血流,已經死了好些個地仙不說,許多上五境的老王八都逐漸浮出水面,如果不是礙於儒家書院的掣肘,這些老神仙只能站在幕後,不然就不只是利用牽線傀儡去較勁這麼和和氣氣了。

 無論是山上山下,這麼耗費家底的打來打去,對於山水窟這些首屈一指的商家宗門而言,都是好事。

 瓊林宗有錢,是因為北俱蘆洲劍修如雲,使得仙家門派更換極快,大勢一動,神仙錢自然而然就跟著滾走起來。

 打算盤打算盤,珠子滾動,就是錢了。

 至於皚皚洲劉氏,又是異類,與誰都能做買賣,許多樁買賣,根本已經不是錢財這個範疇了,掏了錢,掙來的,是王朝更迭,是宗字頭仙家豪閥的換人。

 最可怕的地方,還在於皚皚洲劉氏與任何人做買賣,最大的宗旨,是先保證對方能掙錢。更可怕的地方,則是這件事情,還真給皚皚洲劉氏做成了,並且成為一條雷打不動的家規,代代傳承下來。

 老修士這趟倒懸山之行,收穫頗豐。作為山水窟的跨洲渡船管事之人,得了老祖授意後,先前在那靈芝齋的上等房,約了好幾位扶搖洲、金甲洲的同道中人,打算互通有無,大家一起合夥掙錢,總計八艘跨洲渡船,在利潤一事上下點苦功夫,不然就白白給了劍氣長城晏家、納蘭家族貨比三家、藉機壓價的餘地,所以大家得商量好,選一處距離倒懸山不遠不近的中轉渡口,先談好價格,各自分了貨物,每一艘渡船專門專賣幾種,再來倒懸山這邊與劍氣長城磨價格。

 這只是第一件事,幾乎沒有任何異議,主要是山水窟財大氣粗,對於促成此事,志在必得,願意保證下一場交易過後,都賺錢了,皆大歡喜,證明此舉可行,以後就按照這個規矩走倒懸山,但是隻要虧了誰,山水窟就自己掏錢補償誰。

 第二件事,是如今劍氣長城那場仗,打得極其艱難,需要大量的補給,山水窟便帶頭,拋出了一個建議,除了合力打造幾艘新渡船,出錢請那些老祖出山,幫忙開闢出一兩條更加順暢的新路線,打殺掉那些攔路障礙,再幫著坐鎮渡船,以前是錢少,不為所動,現在形勢有變,穀雨錢夠多,這些老祖們哪怕自己瞧不上,可終究人人都有那門派、嫡傳和家眷佔據其一,只要各自宗主出面,曉之以理動之以情,還是有希望說動這些老前輩沾染紅塵一二的。

 第三件事,比較棘手,晏溟和納蘭彩煥兩位元嬰劍修,都去了城頭那邊,家族事務,暫時交予了家族晚輩,雖說遠遠不如兩位劍氣長城財神爺精明,但是麻煩在於這撥人咬定價格、死守規矩,不答應,雙方那就耗著,雖說誰都清楚劍氣長城肯定耗不過跨洲渡船,但是隻要在倒懸山多待個十天半個月,交給倒懸山的那筆神仙錢,可不是小錢。所以不光是山水窟,事實上所有的跨洲渡船,都希望打破僵局。

 歷史上,納蘭家族在劍氣長城的大戰期間,不是沒有過與要價要狠了的幾個大洲跨洲渡船撂狠話,愛賣不賣,不賣滾蛋。

 就在那幾個洲十多艘渡船管事,個個變成熱鍋上螞蟻的時候,正打算低頭服軟之際,事情突然有了轉機,有一位在扶搖洲渡船上籍籍無名的年輕人,合縱連橫,竟然說服了七洲宗門渡船的所有管事,拼了不掙錢,所有渡船一夜之間,全部撤出倒懸山,好似遊山玩水,去停靠在了雨龍宗的藩屬島嶼渡口那邊,只留給劍氣長城一句話,我們不賺這錢就是了。

 而這個名聲鵲起、最終成功幫助所有渡船都大賺一筆的年輕人,正是山水窟的開山老祖,當時不過是觀海境的修士,就能夠一一說服所有做慣了買賣的老狐狸,在那之後短短三十年,年輕人就自己有了山頭,有了跨洲渡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