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蠶土豆 作品

第五百一十六章 山水迢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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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一襲青衫走過了蘭房國,一路北遊。

 蘭房國盛產名貴蘭花,一國如狂不惜金,家底厚薄,幾乎只看天價蘭花有幾株。

 除此之外,再無特殊,但是會有一些習俗,讓人記憶深刻,例如婦人喜歡往江中投擲金錢卜問吉凶,國內百姓,無論富貴貧賤,皆喜好放生一事,風靡朝野,只是上游虔誠放生,下游捕魚捉龜的場景,多有發生。更有那拉船縴夫,無論青壯婦人,皆裸露上身,任由日頭曝曬背脊,勒痕如旱田溝壑。還有各地遇上那旱澇,都喜歡扎紙龍王遊街,卻不是向龍王爺祈雨或是避雨,而是不斷鞭打紙龍王,直至稀碎。

 蘭房國以北是青祠國,君主公卿崇尚道家,道觀如雲,大肆打壓佛門,偶見寺廟,也香的仙訣,徹底小煉兩塊斬龍臺,隨後再動身趕路。

 包括這金扉國在內的春露圃以北的十數國,以大篆王朝為首,武運鼎盛,江湖武夫橫行,到了動輒數百武夫聯手圍攻山上仙門的誇張地步。

 廣袤版圖上,只有一位元嬰坐鎮的金鱗宮,能夠勉強不遭災厄,只是門中弟子下山歷練,依舊需要小心翼翼。

 陳平安一開始在春露圃聽說此事,也覺得匪夷所思,只是當他聽說北俱蘆洲的四位十境武夫,其中一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後,便有些明白了。

 北俱蘆洲如今擁有四位止境武夫,最年老一位,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強者,與數位山上劍仙都是至交好友,不知為何在數年前走火入魔,被數位上五境修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將其合力拘押起來,畢竟不能放開手腳廝殺,免得不小心傷了老武夫的性命,那老武夫因此還重傷了一位玉璞境道門神仙,暫時被關在天君府,等待天君謝實從寶瓶洲返回後頒佈法旨。

 最年輕一位,剛剛百歲,是北方一座宗字頭仙家的首席供奉,妻子是一位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女子劍仙,其實雙方年齡懸殊,兩人能夠走到一起,也是故事極多。

 然後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雲野鶴的世外高人,數十年間神龍見首不見尾,眾說紛紜,有說已死,死於與一位宿敵大劍仙的生死搏殺中,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,也有說去往了茶花洞天,試圖大逆行事,以靈氣淬鍊體魄,如同年少時在海邊打潮打熬體魄,然後再與那位在甲子前剛剛破境的猿啼山大劍仙廝殺一場。

 最新一位,來歷古怪,出手次數寥寥無幾,每次出手,拳下幾乎不會死人,但是拆了兩座山頭的祖師堂,俱是有元嬰劍修坐鎮的仙家府邸,所以北俱蘆洲山水邸報才敢斷言此人,又是一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,據說此人與獅子峰有些關係,名字應該是個化名,李二。

 大篆王朝還有一位八境武夫,相對容易見到,是位女子大宗師,是一位劍客,如今擔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貼身扈從,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,躋身遠遊境就已是強弩之末,此生註定無望山巔境。

 簡而言之,在這裡,江湖武夫嗓門最大,拳頭最硬。

 陳平安如今對於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,實在是有些琢磨不透了。

 當初想要向宋老前輩問劍的青竹劍仙蘇琅,是第一個。

 蒼筠湖龍宮向自己偷襲出拳的,是第二個。

 渡船之上鐵艟府小公子魏白身邊的廖姓扈從,第三個。

 陳平安其實挺想找一位遠遊境武夫切磋一下,可惜渡船上高承分身,應該就是八境武夫,但是那位氣勢極其不俗的老劍客,自己拿劍抹了脖子。頭顱墜地之前,那句“三位披麻宗玉璞境,不配有此斬獲”,其實也算英雄氣概。

 先前在金扉國一處湖面上,陳平安當時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釣,遠遠旁觀了一場血腥味十足的廝殺。

 似乎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圍剿,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樓船上發生了內訌,數十人分成兩派,兵器各異,其中十餘位大概能算金扉國頂尖高手的江湖人,約莫是些五六境武夫,雙方打得胳膊頭顱亂飛,隨後出現了七八艘金扉國軍方的樓船戰艦,高懸明燈,湖上光亮如晝,將最早那艘樓船重重圍困,先是十數輪勁弩強弓的密集攢射,等到廝殺雙方武夫撂下十數條屍體,餘下眾人紛紛躲入船艙躲避後,軍方樓船以拍杆重擊那艘樓船,期間有身負傷勢的江湖高手試圖衝出重圍,不願束手待斃,只是剛剛掠出樓船,要麼被弓弩箭雨逼退,要麼被一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當場擊殺,要麼被一位年紀不大的女子劍客以劍氣攔腰斬斷,還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將,站在樓船底層,手持一杆鐵槍,起先沒有出手。

 一些個佯裝負傷墜湖,然後嘗試閉氣潛水遠遁的江湖高手,也難逃一劫,水底應該是早有精怪伺機而動,幾位江湖高手都被逼出水面,然後被那魁梧武將取來一張強弓,一一射殺,無一例外,都被射穿頭顱。

 在金扉國軍方戰船靠近後,陳平安就已駕馭一葉扁舟悄然遠去。

 最後一幕,讓陳平安記憶深刻。

 那女子劍客站在船頭之上,不斷出劍,無論是漂浮水上屍體,還是負傷墜湖之人,都被她一劍戳去,補上一縷凌厲劍氣。

 估計最後湖心樓船就沒能活下幾個。

 能活下來的,極有可能都是朝廷的內應。

 陳平安最後看到有三人走上了那艘戰船頂層,向那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將抱拳行禮。

 陳平安閉上眼睛,繼續小煉斬龍臺。

 修行一事,真正涉足之後,就會發現最不值錢又最值錢的,都是光陰歲月。

 至於那樁江湖事,陳平安從頭到尾就沒有出手的念頭。

 這天夜幕中,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,舉目望去,橋上出現了一對年輕男女,女子是位底子尚可的純粹武夫,約莫三境,男子相貌儒雅,更像是一位飽腹詩書的儒生,算不得真正的純粹武夫,女子站在搖晃鐵索上緩緩而行,年紀不大卻稍稍顯老的男子擔心不已,到了橋頭,女子輕輕跳下,被男子牽住手。

 兩人沿著山路牽手而行,竊竊私語,什麼都聊。

 剛好是陳平安這個方向。

 陳平安便聽到了一些金扉國廟堂和江湖的內幕。

 原來這些年江湖上很不太平,當今君主篡位登基後,按照金扉國稗官野史的說法,據說這位皇帝老爺坐到龍椅上的第一件事,就是橫刀在膝,然後命人將那管著皇室九族名冊、玉牒的幾位勳戚喊到大殿上,按照譜牒上邊的記載,一頁頁翻開,從已經自縊身亡的先帝皇后之外,喊出一個名字,大殿之外就要掉一顆腦袋,將前朝餘孽殺了個乾淨,大殿之外,一夜之間血流成河,但是最後仍然有一條漏網之魚,是前朝先帝的幼子,被宮女帶著逃離了皇宮,然後在忠心耿耿的臣子安排護送下,又僥倖離開了京城,從此流亡江湖,杳無音信,至今沒能尋見,所以這麼多年,江湖上經常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滅門慘案,而且多是大門大派,哪怕有些明明是死於仇殺,可各地官府都不太敢追究,就怕一不小心就越過了雷池,觸及京城那位的逆鱗。官府束手束腳,金扉國本就崇武,各地武將更是喜歡打著剿匪殺寇的幌子,用一撥撥江湖人的腦袋演武練兵,正兒八經有家有業的江湖人士,自然苦不堪言。

 江湖總這麼亂下去也不是個事,所以金扉國的江湖名宿、武林宗師十數人,還有原本勢同水火的魔道梟雄七八位,都難得暫時一起放下成見,打算私底下碰頭,舉辦一場宴會,當然不是要造反,而是想著與其讓皇帝老爺睡不安穩,害得朝野上下風聲鶴唳,不如大夥兒略盡綿薄之力,幫著皇帝陛下挖地三尺,將整座本就渾濁的江湖掀個底朝天,爭取找出那位早就該死的前朝皇子,此人一死,皇帝必然龍顏大喜,紛紛亂亂的江湖形勢怎麼都該好轉幾分,也好讓各路江湖豪傑喘口氣。

 年輕男女,談及這些鮮血四濺的刀光劍影,都是憂心忡忡。

 因為他們所在的門派,名為崢嶸門,是金扉國的第一流江湖勢力,按照武林中人自己的劃分,大大小小近百個有據可查的江湖門派,是有一條分水嶺的,就以當今陛下登基作為界線,江湖有新老之分,新江湖門派往往依附京城勳戚或是藩鎮勢力,老江湖則苟延殘喘。崢嶸門自然屬於老江湖,女子的父親,更是四大正道高手之一。

 但是她這邊得到的最晚消息,是宴會選址終於定好了,是一處大湖湖心,正邪雙方的大宗師,都沒機會動手腳。

 黑白兩道,自然都不願意去對方的地盤議事,天曉得會不會被對方一鍋端,正道人士覺得那些那些魔道中人手段殘忍,肆虐無忌,黑道梟雄覺得那幫所謂俠士道貌岸然,一幫男盜女娼的偽君子,比他們還不如。

 不過令人蹙眉憂心的遠慮之外,月下眼前人,各是心儀人,天地寂靜,四下無人,自然情難自禁,便有了一些卿卿我我的動作。

 先前女子手持一截樹枝,走樁期間,一手出拳,一手抖了幾個花俏劍花。

 陳平安輕輕嘆息,這崢嶸門的門主,應該就是湖上活到最後的三位江湖高手之一,那人出拳路數與樹下女子幾分相似,腰間纏有一把軟劍,出劍之後,裹脖削頭顱,劍術十分陰柔詭譎。

 男女相互依偎,手上動作便有些旖旎。

 若只是如此,也就罷了,陳平安大不了閉眼修行便是,可就怕這男女一時情動,天雷勾動地火。

 真是怕什麼來什麼,男女繞到樹後,女子便說要去樹上挑一處樹蔭濃郁的地兒,更隱蔽些,不然就不許他毛手毛腳了。

 男子笑著答應下來,年輕女子便抓住情郎肩膀,想要一躍而上。

 身上有一張馱碑符的陳平安環顧四周,屈指一彈,樹下草叢一顆石子輕輕碎裂。

 男女嚇了一跳,趕忙轉頭望去。

 陳平安站起身,一掠而走。

 行行行,地盤讓給你們。

 陳平安去往此山更高處,繼續小煉斬龍臺。

 不過那對男女被驚嚇之後,溫存片刻,就很快就趕回索橋那邊,因為崢嶸門上上下下,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火,雪白一片。

 然後湧到大門那邊,似乎是想要迎接貴客。

 陳平安舉目遠眺,山野小徑上,出現了一條纖細火龍,緩緩遊曳前行,與柳質清畫在案几上的符籙火龍,瞧在眼中,沒什麼兩樣。

 應該是有大隊人馬,在今夜登山拜訪崢嶸山。

 其實陳平安在昨夜就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,發現了數位類似斥候的江湖武夫,鬼鬼祟祟,躲躲藏藏,似乎是在查探地形。

 陳平安想了想,站起身,繞遠路去了山崖畔,儘量遠離山門那邊的燈火,後退幾步,一掠而去,一手抓住崢嶸山所在孤峰的峭壁之上,然後橫移攀援而去,最後悄無聲息躲在索橋底下附近,一手五指釘入石壁,身形隨風輕輕晃盪,一手摘下養劍葫飲酒。

 索橋一頭,崢嶸門門主林殊臉色微白,湖上一戰,受傷不輕,至今尚未痊癒,但是賭大贏大,一樁潑天富貴得手,精神氣極好。

 此次順路拜訪崢嶸門的三位貴客,是鎮國大將軍杜熒,更是當今陛下賜姓的螟蛉義子,除此之外,還有那位身手高深莫測的御馬監宦官,以及一位來自大篆王朝貴客中的貴客,鄭水珠,劍術卓絕,她的師父,便是那位大篆王朝的皇宮守門人。

 鄭水珠是那位大篆女子武神的五位得意高徒之一,還是關門弟子,資質最好,受寵最多。她此次參與金扉國湖上圍剿,不過是散心,另有師門重任在身,林殊當初是最早選擇向新帝投誠的江湖宗師,此後在江湖蟄伏十數年,消息靈通,傳聞有一條盤踞在大篆京城之外江河中的兇猛黑蛟,道行極高,與人間相安無事已有千年,不知為何,近期水災連連,隱約有水淹京城的架勢,所以林殊依稀猜出,鄭水珠南下之行,可能與供奉在金扉國京城武廟的那把刀有關。畢竟鄭水珠的師父,雖然是一位可以御風遠遊的大宗師,佩劍也是一件神兵利器,可面對一條水蛟的興風作浪,確實少了一件剛好壓勝蛟龍之屬的仙家兵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