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蠶土豆 作品

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

 那個先前在此澗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,隨手抖了抖衣袖,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,笑問道:“這位公子,事已至此,怎麼講?”

 陳平安說道:“我沒什麼錢,不與你爭。”

 男子神色大喜,點頭道:“那我承你一份情。”

 那頭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,用木杖重重戳地,然後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,剛好分別指向陳平安和襤褸男子,“老朽說了,誰有錢誰當我女婿,沒有半點情面好講!你這戴斗笠的年輕後生,出手闊氣,我又三番兩次,故意試探你的品行,都給你過關了,事已至此,只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,你當珍惜!”

 “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,這輩子多半吃穿不愁,穿金戴銀,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範雲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,更像位千金小姐了。至於那個乞丐,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,到底是怎麼個鳥樣,老朽心裡跟明鏡似的,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,不成不成,我這女兒,生來就是享福的命,吃不得苦,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寶貝閨女跳入縟節,點頭而已。

 老僧一步跨出,便身形消逝,返回了那座大圓月寺,與小玄都觀如出一轍,都是桃林當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,除非元嬰,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轉千年,也見不著、走不入。

 寺廟內,梵音嫋嫋,有老和尚坐在蒲團上坐定,有僧人在廊道低頭緩行,有小沙彌在樹下勤快掃地,各自忙碌,兩兩之間,並無言語交匯。

 枯槁老僧站在原地,視野中,那些僧眾,其實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。

 繞過了那座雲霧瀰漫不見金佛的大雄寶殿,老僧雙手合十,神色虔誠,默默向前行去。

 這位金身羅漢幾乎大圓滿的老僧身旁,陸陸續續,有一位位與他眉眼相似卻年齡懸殊的和尚,身披不同袈裟,憑空出現,總計四位,各有問話,只是老僧只是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,只是前行。

 一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,道:“為何不飲下那杯桃漿茶?喝了就可以少去數年修行!離著西方淨土佛國,便更近了一步,哪怕半步也好啊。”

 一位中年僧人怒氣衝衝,對著老僧暴喝如雷:“你修的什麼佛法?鬼蜮谷那麼多魑魅魍魎,為何不去超度!”

 一位身披華美袈裟的僧人,神色倨傲,斜視老僧,嗤之以鼻道:“這般苦修,非是正法。”

 一位年齡相貌與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,輕聲問道:“你是我?我是你?”

 最後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僧人,背對著始終步伐堅定、緩緩前行的老僧,年輕僧人望向一處桃花爛漫的竹木藩籬,痴痴念道:“桃花嫣然出籬笑,似開未開最有情。”

 老僧身形微滯,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,片刻之後,又恢復平常腳步。

 若是不抬頭看,凡夫俗子進了這座寺廟,只會覺得陽光普照。

 其實一抬頭,就會看到是一輪勾月懸空的光景。

 小玄都觀內,老道人來到一棵高聳入雲的桃樹下,蹲下身,雙指捻出一些泥土,輕輕搓動。

 老道人指尖泥土,是那山上修士夢寐以求的萬年土,重如金鐵。

 老道人沉默無言。

 土壤實則也有年歲一說,也分那“生老病死”。世人皆言不動如山,其實不全然。歸根結底,還是俗子陽壽有數,光陰有限,看得模糊,既不真切,也不長遠。所以佛家有云,佛觀一缽水,四萬八千蟲,而大圓月寺那個老僧便以此作為禪定之法,只是看得更大一些,是賞月。

 至於這位老道士,則是看得更靜一些,看這些泥土死物的歲月變遷。

 道觀寺廟為鄰,與那老僧更是各說各法已千年,還是沒能爭出個高低。

 現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,還是老僧先證菩薩了。

 小道童徐竦戰戰兢兢來到師父身邊,發現師父正在沉思,徐竦便噤口不言。

 老道人沒有轉頭,開口笑問道:“在觀外,非但沒能抖摟威風,還給一個年輕武夫教訓了一通,你覺得他那番話,說的有理嗎?”

 小道童手捧拂塵,悶悶不樂道:“說得有理,與我何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