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蠶土豆 作品

第四百五十六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

 北歸路上。

 陳平安停馬在一座不知名高山的山巔,因為打算接下來,就近尋找一座仙家渡口,乘坐渡船返回大驪龍泉郡,就趁著這個日頭高照的最後機會,曬起了那些許久沒有翻出來的竹簡,既有棋墩山青神山子孫竹的竹片,也有尋常山野綠竹和書簡湖那座島嶼的紫竹材質。

 附近山巒起伏,不過山中有條行商的茶馬古道,入山之後,依稀有些趕路的商賈,匆匆往來。

 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條岔路小道,走了幾里山脊路,來到這處山頂曬竹簡。

 翻出了所有竹簡,陳平安蹲在一旁,怔怔出神。

 一想到欠了那麼多債,真是腦殼疼。

 陳平安喝了口酒,不斷安慰自己,回到了龍泉郡,在魏檗的運作之下,自己就是位大地主了,拿出點氣度來,些許外債,算什麼。

 陳平安揉了揉臉頰,覺得是這個理兒,錢財乃身外之物,君子取財用之有道……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自己臉頰上,真當自己是善財童子了不是?

 然後陳平安轉頭望去,一位先前在半路遇上的老儒士,氣喘吁吁站在遠處,見著了自己,似乎害怕遇上了瘋子,正打算轉身下山。

 當時陳平安騎馬越過老儒士和書童身形,看腳步和呼吸,都是尋常人,當然如果對方是高人,隱藏極深,陳平安也不會有意去探究。

 肩挑擔子的少年書童,沒有跟隨老儒士一起趕來,興許是老儒生想要獨自登高作賦,抒發胸臆之後,就會立即返回,繼續趕路。

 當然也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修士,披著儒生外衣,將他陳平安當做了一頭肥羊,想要來此殺人越貨?

 陳平安都無所謂。

 老儒士似乎在心中經過了一番天人交戰,仍是下定決心,來到陳平安十數步外,彎腰看著那些竹簡,看了片刻,如釋重負,轉頭笑問道:“年輕人,是一個人遠遊求學?”

 陳平安想了想,點頭笑道:“算是吧,想要多走走。”

 “嗯,不錯不錯,行萬里路,讀萬卷書,如今的後生,買書讀書越來越省力,就越吃不住苦頭了。”

 老儒士先點頭,然後問道:“不介意我走動,多看幾眼你這些珍貴的竹簡吧?”

 陳平安笑道:“老先生只管觀看。”

 很快陳平安就有些後悔了,老人不單單是看竹簡,翻翻撿撿,還喜歡問這問那,而且問題極多,此言此句,出自何處,有些時候陳平安說了書籍名稱與語句主人,老人更來了興致,詢問陳平安可知那人那書的學問根腳與宗旨立意,陳平安回答得有些吃力,老儒士言語不太客氣,有些陳平安不熟悉、老人無比爛熟於心的學問,後者就要好好教訓一通陳平安的一知半解,讓陳平安只得頻頻點頭,虛心接受老人的點評。

 老儒士真是不怕麻煩,少年書童在遠處喊了兩次,都給老人拒絕了,最後書童便乾脆放下擔子,坐在那邊一個人長吁短嘆。

 足足一個多時辰,老人總算看完了竹簡,也問完了問題。

 老人突然笑問道:“年輕人,我特別喜歡其中二十枚竹簡,能不能割愛送我?”

 陳平安果斷搖頭,“不行。”

 跟你這位老先生又不熟。

 陳平安剛打定主意,近期打死不做那善財童子了。

 老人有些急眼了,“你這人,讀了那麼多書上道理,怎的如此小家子氣,天下書生是一家,送幾枚竹簡算什麼。”

 陳平安笑眯眯道:“不湊巧,老先生是學問淵博的讀書人,我如今可還不算,再說了,己所不欲勿施於人,也是書上的道理,老先生莫要強人所難啊,不然可就不太善嘍。”

 老人伸手指了指陳平安,“好小子,讀書盡讀些歪理,罷了罷了,你既然都拿‘己所不欲勿施於人’這麼大的道理壓我,我也就只好捏著鼻子說一句‘君子不奪人所好’,安慰自己了。”

 陳平安笑而不語。

 老人顯然猶不死心,又見陳平安半點不上道,只得厚著臉皮又問道:“真不送我?二十枚竹簡太多的話,十二枚也成。”

 陳平安無奈道:“老先生,真不能送,這些竹簡和上邊的內容,對我來說意義非凡,是要拿回家中好好珍藏起來的,每一枚竹簡,都是一時一地的心境,每次拿出來曬一曬,都是一次反省。”

 老人氣呼呼道:“那說明你是讀死書,道理真要讀進了肚子,哪裡還需要翻看竹簡。”

 陳平安給逗樂了,他孃的你這位老先生道理倒是一個接一個,歸根結底,還不是想要白拿二十四枚竹簡,收入囊中?陳平安可是早就發現了,那些讓老先生最為愛不釋手的四十五枚竹簡當中,大半可是青神山綠竹和紫竹島的仙家紫竹,一旦陳平安點頭答應,結果老先生就直接拿走了靈氣縈繞的竹簡,若是真心喜好上邊的文字內容,也就罷了,可要是個稍稍有些眼力、貪圖那些靈竹本身的修士,陳平安難道還要翻臉不認,搶回竹簡不成?

 老人見陳平安態度很堅決,只得作罷,嘀嘀咕咕,埋怨不已。

 陳平安開始收拾竹簡,看得老先生好像一顆顆銀子從手邊溜走,滿臉心疼。

 看得陳平安都有些於心不忍,二十四枚竹簡沒得商量,十二枚也不行,不然就送出六枚竹簡,意思意思一下?不然老先生在這裡耗費了一個多時辰,陳平安都有些心累,想必這位老先生也好不到哪裡去,即便是貪圖那些竹簡,心不累,可一大把年紀了,蹲半天嘮叨半天,也累人的。再者,老先生的一肚子學問,談吐之中,當真做不得假。就是財迷了些,這一點,倒是跟自己同道中人。

 老人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了,趕緊“好心”勸阻陳平安:“年輕人,日頭這麼大,彆著急收起來啊,趁著天氣好,再曬曬,竹簡就怕蟲蛀水浸……你要是擔心日頭西斜再動手,會來不及收拾,我來啊,我可以幫忙的,你這般作為,可對不起這些竹簡和那麼多美好的文字!”

 陳平安算是有些服氣了,停下手上動作,笑問道:“老先生,我問一個有些冒犯的問題,行不行?”

 老人搖搖頭,試探性問道:“那就別問了吧?咱們讀書人好面子。”

 陳平安問道:“那老先生到底還想不想要送出幾枚竹簡了?”

 老先生斬釘截鐵道:“隨便問!”

 陳平安抹了把臉,總覺得自己掉坑裡了。

 老人偷偷摸摸拿出身邊一枚地上的綠竹竹簡,呢喃道:“積土成山,風雨興焉。說得真好啊……就是字刻得差了點,有力無氣的,不堪入目,還敝帚自珍作甚,不如送人,重新再刻……”

 陳平安無奈道:“老先生,我耳朵靈,聽得見的。”

 老先生一臉錯愕,“我都沒說啥,你咋聽得見?年輕人,你難道是山上神仙,聽得見我的心聲?”

 陳平安看著老先生的神色表情,還有那眼神。

 賊真誠。

 陳平安有些奇怪,難道真只是一位過路的老儒生。

 不過這也不奇怪,儒家書院修士,在這一帶,相比書簡湖野修和山上仙師,確實人數稀少。

 而且能夠一個多時辰,沒有流露出絲毫蛛絲馬跡,恐怕一位書院君子都做不到,陳平安不覺得觀湖書院的聖人,有這閒工夫來跟自己開玩笑。

 老先生一臉遺憾道:“人情冷暖可無問,手不觸書吾自恨啊。”

 陳平安假裝沒聽見。

 老先生怒道:“年輕人,先前的耳朵靈光呢?!”

 陳平安想了想,抬頭看了眼天色,“老先生,我認輸,你自個兒去挑竹簡吧,我還要著急趕路,不過記得挑中了哪支書簡,都不用與我說了,我怕忍不住反悔。”

 老儒士問道:“二十四支?”

 陳平安點點頭,“可以少,不能多。”

 老儒士嗯了一聲,老懷欣慰道:“對嘛,年輕人,就要氣量大些,早該如此了,千金難買寸光陰,你瞧瞧,咱們耗在這裡,虛度了多少光陰,不比幾枚竹簡更值錢?”

 陳平安點頭道:“對對對,老先生說得對。”

 除了手中那枚竹簡,老先生開始起身,四處揀選心儀的其餘竹簡,故意磨磨蹭蹭。

 陳平安突然咳嗽一聲。

 老先生裝耳聾。

 陳平安只得苦笑道:“老先生,加上你手中這枚竹簡,可都快三十枚了。既然是讀書人,能不能講點信用?”

 老先生恍然大悟,將最後一枚竹簡收入袖中,老人所站位置,離著陳平安有些遠,客套含蓄幾句,就走了。

 到了書童那邊,老儒士趕緊催促道:“走走走,快點走!”

 一老一少,腳底抹油,跑得飛快。

 陳平安這會兒大致可以確定,真碰上“高人”了。

 陳平安笑了笑,默默獨自收起剩餘的所有竹簡,然後牽馬走下山巔,來到那條茶馬古道,繼續騎馬緩緩趕路,此後再沒能遇上那位老先生,相信這會兒正躲在什麼地方偷著樂呵吧。

 陳平安在馬背上,打了個盹兒。

 渾然不覺。

 一位老先生正在為他牽馬而行。

 老先生笑問道:“陳平安,一個人在自己心路上的逢水搭橋,逢山鋪路,這是很好的事情。那麼有沒有可能,能夠讓後人也沿著橋路,走過他們的人生難關?”

 陳平安依舊不自知,卻已以心底心聲,緩緩開口道:“老先生,我只是個精打細算的賬房先生,可不是什麼教書先生,萬萬不敢有此想。”

 此後一問一答。

 “這場問心局,可曾認輸了?”

 “當然輸了啊。”

 “那麼失望嗎?”

 “對自己有些失望,做得不夠好,只是對世道沒那麼失望了。”

 “這樣啊。”

 此後又有“閒聊”。

 老先生說得有些離題萬里,想到哪裡說到哪裡。

 馬背上的“陳平安”便聽著。

 “道家學說,尤其是道祖所言,呵,民智未開,或是民智大開,前後兩種最極端的世道,才能推行,才有希望真正成為世間所有學問的主脈。所以說道家,學問是高,道祖的道法,想必更是高得沒道理了,只可惜,門檻太高啦。”

 陳平安啞然無語。

 這話說得……

 算了,就當是這位老夫子自己琢磨出來的道理吧。聽一聽,也不是壞事,千萬別還嘴,別說什麼不是。

 陳平安可不想與人吵架。

 他暫時實在是沒那份心氣了。

 若是吃過了綠桐城四隻價廉物美的大肉包子,說不定還能試試看。

 “一個個先賢的背影,愈行愈遠,作為後人,只是跟在他們身後,遠遠看一眼,你陳平安會有何感覺?”

 “我只覺得高山仰止,如果將來真有機會,跟他們走在一條路上,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先生們的背影,應該會覺得……與有榮焉。”

 “好!”

 老先生鬆開馬韁繩,身後遠處那位挑擔的少年書童,則渾身琉璃光彩,虛幻不定。

 馬背上的陳平安,繼續在“夢中”繼續緩緩騎馬前行,在茶馬古道上愈行愈遠。

 那位老先生在道路上駐足不前,一樣是身形縹緲,如雲如煙。

 當陳平安在馬背上打了個激靈,恍然驚覺已是深夜時分,一人一騎,已經走出大山,來到了一條河流旁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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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大驪王朝,永嘉十二年,春分時分。

 當入春之後,蘇高山、曹枰之外的第三支大驪鐵騎投入戰場,朱熒王朝在幾條戰線上都開始節節敗退,京城被圍,朱熒王朝的君王玉璽、太廟神主,即將蒙塵,只在旦夕之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