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蠶土豆 作品

第二百五十五章 傳道人傳道(第2頁)

 陳平安對孫嘉樹的印象再次模糊起來,而且內心已經充滿了戒備和審視。

 一個人的本性單純淳樸,完全不等同於憨傻遲鈍。要做真正的好人,得知道什麼是壞人。一個好人能夠好好活著,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。

 這些淺顯的東西,陳平安根本不用書上告訴他,市井巷弄的雞飛狗跳,街坊鄰居的雞毛蒜皮,龍窯學徒的勾心鬥角,不都在講這些?

 孫嘉樹看著那個愈行愈近的背劍少年,深呼吸一口氣,先什麼都沒有說,只是作揖賠禮。

 陳平安挪開腳步,避讓了孫嘉樹這個看似無緣無故的賠罪。

 孫嘉樹起身後,對此不以為意,苦笑道:“陳平安,我已經幫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島渡船,我孫家已經沒有顏面請你登上山海龜。”

 陳平安問道:“孫嘉樹,這是為什麼?”

 孫嘉樹猶豫片刻,乾脆蹲下身,面朝河水,撿起腳邊的一粒粒石子,輕輕丟入水中,“我之前想要富貴險中求,撈取一筆大偏財。故意隱瞞苻家對老龍城的掌控力度,只讓你帶上那張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麵皮,然後從那棟苻家盯得很緊的高樓走出,賭的就是性情執拗的苻南華咽不下那口氣,要興師動眾帶人殺你,在那之後,我會拼了半個孫家不要,也要保住你陳平安,事後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懸山,就會覺得欠我孫嘉樹一個天大人情,我相信遲早有一天,孫家的回報,只會比失去的更多。”

 陳平安還是那麼提著魚竿拎著魚簍,站在原地,問了一個關鍵問題,“你怎麼確定保得住我的性命?”

 孫嘉樹頭也不回,伸手指了指頭頂,“有些人間最高處的人和事,苻南華沒資格知道,但是我孫嘉樹作為孫家家主,知道,老龍城城主苻畦當然更知道。這場晚輩之間的意氣之爭,我只要押上全部家當,擺出不惜與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態,那麼苻畦就會在狠狠敲打一番孫家之後,在某個火候主動收手。你陳平安當然只會有驚無險,不會死,而我孫嘉樹就能夠趁機跟你成為患難之交。”

 直到這一刻,陳平安才滿腔怒火,臉色陰沉,悄然運轉氣機,將那股怒意死死壓在心湖。

 孫嘉樹又丟出一顆石子,“孫家這些年聲勢正盛,表面上與苻家有了一爭高下的實力,但是我看得稍微遠一點,除了一門心思投靠大驪王朝的苻家,五大姓氏中,范家緊隨苻家其後,其餘三家也各有依附,有觀湖書院,有北俱蘆洲的仙家府邸,有東南大洲的頂尖豪閥,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,唯獨我孫家,一直舉棋不定,因為我也看中了大驪宋氏,只是我找不到門路,早些年我讓一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驪京城,別說是大驪皇帝,就連藩王宋長鏡的王府大門都進不去,一個買賣人,提著豬頭找不到廟的感覺,實在太讓人絕望了。”

 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,“你不把我陳平安當朋友,很正常,那麼劉灞橋呢?”

 孫嘉樹肚子裡早就想好的千言萬語,竟然沒有一句能夠回答這個問題。

 孫嘉樹滿臉苦澀望向河水。

 直指人心,不過如此。

 暗中觀察此處對話的孫氏老祖,都為孫嘉樹捏了一把汗。

 孫嘉樹微微低頭,雙手托住腮幫,既然再無應對良策,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,便乾脆順著本心自言自語道:“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,但是可能這一次之後,只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,少了劉灞橋一個朋友。”

 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,“之所以說這些,是不敢殺我?怕將來有一天,給人重返浩然天下後,一腳踏平孫氏祖宅?”

 孫嘉樹搖頭道:“我不想殺你。”

 他轉過頭,強顏歡笑,“陳平安,這句話,你信不信?”

 陳平安沒有回答。

 孫嘉樹站起身,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,不再那麼神色萎靡,終於恢復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,“該說的,不該說的,我都說了。之後不管你陳平安做什麼,我都不會後悔,這點擔當,我孫嘉樹還是有的。”

 陳平安嘆了口氣,“拿了行李,我就會去內城灰塵藥鋪,之後乘坐范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。”

 孫嘉樹點頭道:“好。”

 兩人一前一後,默默走回孫氏祖宅,陳平安果真挎好包裹,就憑藉記憶,走上那條黃泥土路。

 孫嘉樹獨自吃著早餐,還是醃菜米粥饅頭,孫氏老祖坐在對面,剛要說話,孫嘉樹已經說道:“這件事的來龍去脈,我會盡快跟劉灞橋說清楚。”

 老人問道:“是怕陳平安搶先告發,到時候更加為難?還是自己良心難安,不吐不快?”

 孫嘉樹停下筷子,用心想了想,坦誠道:“好像都有。”

 老人試探性問道:“為什麼不一不做二不休,在桃花島渡船上做點手腳?”

 孫嘉樹解開心結後,精神振作不少,笑著搖頭:“不能以一個錯去掩蓋另一個錯,我是再也不敢心存僥倖了。”

 聽到這個答覆後,老人好像比孫嘉樹如釋重負,笑道:“那這個悶虧,孫家就算沒白吃。大勢之下,先行一步,當然是最好,但是能夠始終不犯大錯,一樣不容易。已經有了大家大業,就不能總想著孤注一擲,要不得啊。”

 孫嘉樹笑道:“家有一老,如有一寶!”

 老人站起身,“你慢慢吃,好好調整心態,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緒起伏。”

 孫嘉樹放下手中筷子,起身恭送,等到老人走出屋子,他才重新坐下,繼續埋頭吃早餐。

 苦味難當。

 至於孫嘉樹若是應對不當,就要被孫氏老祖強行剝奪家主身份,這一點,先前相對而坐的一老一小,心知肚明,而且雙方都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。

 走出孫氏祖宅的地盤,來到一處繁華市井,問過了路,僱傭一輛普通馬車駛向內城,這一次開銷,就很正常,畢竟不用跟種種飛禽走獸、蛟龍屬裔的駿馬豪車,在那條大街上同行三百里。

 由外城進入內城才是一筆不小的花費。

 坐上馬車後,之後反而是陳平安在為車伕指路。

 因為車廂內多出了一尊陰神,正是灰塵藥鋪外出現的那位,自稱姓趙,陳平安便尊稱為趙先生。

 到了小巷外,陳平安付過車錢,今天鄭大風沒有在槐樹下,而是坐在藥鋪櫃檯後發呆,見著了陳平安也不覺得奇怪,告訴陳平安藥鋪是小,但是藥鋪後邊很大,陳平安掀開門簾,發現竟然與楊家藥鋪是差不多的格局,後邊有個青石板大院子,一樣是正房和兩側廂房,廂房都空著,隨便陳平安挑選,陳平安選了左手邊一間,在屋內放下劍匣和行囊,只別了養劍葫在腰間,鄭大風學著楊老頭坐在正房外的屋簷下,不知道從哪個古董雜項店淘了一支老煙桿,坐在板凳上吞雲吐霧。

 只不過在陳平安看來,老人抽旱菸,是深沉如古井。

 鄭大風抽旱菸,就只有滑稽了。

 陳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門口,說了準備乘坐桂花島渡船一事,鄭大風點頭說很容易,保證把他陳平安當自家老祖宗供奉起來。

 然後各自不對脾氣的兩個傢伙,兩兩無言,一個抽旱菸,一個喝著酒。

 這讓門簾後頭那些個腦袋,覺得好生無趣,很快紛紛散去。

 鄭大風百無聊賴抽著旱菸,實在不知道老頭子為何好這一口,根本沒啥滋味嘛。時不時斜眼瞥一下那個沉悶少年,月有陰晴圓缺,盈虧自有定數,隨著驪珠洞天的破碎下墜,如今這小子的運道不算太差了,只說陳平安這次進入老龍城的時機,若非大驪渡口和雲林姜氏的先後到來,苻畦未必會如此好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