居南河 作品

第280章 陳年舊事

今日是少有的晴天,溫和的太陽發出微弱的光暈。

昏暗華麗的宮殿中,滿是金銀玉器堆砌著,泛著冰冷的光,毫無聲息,死氣沉沉。

宮人們垂首站在牆邊,似一尊尊沒有生命的人偶。

太后坐在窗前,面向著空落落的花園,雙目空洞,似一尊石像,紋絲不動,彷彿已在這富麗堂皇的宮殿中坐了百年。

華麗珠釵下壓著斑白的鬢髮,昔日光潔的皮膚也鬆弛地顯出了皺紋。

“雕欄玉砌應猶在,只是...朱顏改...問君能有幾多愁...恰似...一江春水...向東流...”

她緩慢地,斷斷續續地低吟著,沒人聽得清楚。

回想起多年前,年輕時的她,怎麼那麼精力充沛?那麼野心勃勃?整個人都充滿了不服輸的勁頭。

唯一遺憾的,就是對她。

若是她在身邊養大,如今也是個貼心的小棉襖了吧?

抱養來的果然是養不熟的,想起他眼中的那滾滾殺氣,她就覺得無比心寒。

就算他知道了自己不是親生,可畢竟她將他養大成人,給了他榮華富貴和至高無上的權利。

他竟如此恩將仇報,對她起了殺意。

若不是她及時轉投裕王,恐怕,她已經死在他的刀下了。

難道這就是報應嗎?

難道她不配享有天倫之樂嗎?

正想著,一個宮人走了進來,在偌大的宮殿中,腳步十分清晰。

宮人在她身後停下了腳步,“稟太后,裕王妃求見。”

太后黯淡無光的雙眸忽然亮了,急忙轉頭看向宮人,“快請。”

宮人退了出去,太后忽然有些無措,照著鏡子稍稍整理了髮鬢和衣裝。

月兒走進來,福了福身,柔聲道:“見過太后。”

太后臉上透出溫柔的笑,向她伸出雙手,“快來,坐在這兒。”

月兒微微一笑,走過去拉住太后的手,坐在她身旁。

太后細細地端詳月兒的面容,展顏一笑。

“你與哀家年輕時倒是有七八分相像。”

月兒靦腆垂眸,“月兒怎敢與太后相較。”

太后握著她的手,看著她的眼睛又道:“只是你比哀家,缺少了兩樣東西。”

月兒抬眸看她,有些好奇,“是什麼東西?”

太后笑道:“便是那眼中的野心和一身的傲氣。”

她看著月兒,心中愉悅,彷彿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,那個恣意張揚,驕傲自滿的紅衣少女。

她眼中閃爍著光芒,緩慢的娓娓道來:

“我出身名門望族,七歲時,有術士說我是天生鳳凰命......”

必將母儀天下,從那時起,她便眼高於頂,將來提親的世家公子通通貶低如泥,一心只想登上那皇宮鳳座。

她十六歲入宮選秀,因為容貌出眾,便輕易入選了,卻因性情活潑,不夠穩重端莊而落選皇后之位,被封了貴妃。

那時,倒也寵冠六宮,她最嫉妒的皇后倒是鮮少受到寵幸,日日陪著太后拜佛唸經。

宮中誰人見了她不是低眉順眼,她在宮中也越發驕縱起來了。

可誰知,帝王之愛不過數月。

新人輩出,她這個昔日貴妃也落得無人問津。

她日日被困在冷清的宮殿中,鬱鬱寡歡,直到那一日春日宴,她遇到了一位如月亮般皎潔的公子。

他端坐在湖邊碧柳下,清明高潔。

她依稀記得,那日的微風都透著香甜。

他向她看過來時,她心頭驟然一停,幾乎忘了呼吸,連忙低下頭去,耳邊紅了一片,幸好那時她已失寵,沒人注意到她的舉動。

後來得知,原來他是禮部尚書家的公子,也曾向她家送過求親帖。

只是那時,她一心想入宮,將那一摞摞的求親帖看都不看就通通丟進炭爐裡充作煤炭了。

此乃她人生中,第一悔。

可她自小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,怎麼甘心就這樣在宮中韶華逝去,寂寞終老。

於是,她引誘了他。

他倒也爽快,兩人一拍即合。

許是求親未成,彌補遺憾。他大膽的偷入宮闈,鑽入她的帳中,共赴巫山。

那段時間,是她在宮中過的最暢快的日子。

甚至有一次,兩人正在帳中揮汗如雨,皇帝忽至,她只好謊稱風寒,怕傳染為由,不敢掀開帳簾。

誰知他躲在錦被裡,竟然用舌頭...

她緊緊攥著錦被,額頭的汗都滴了下來,透過帳子看到皇帝的影子,就坐在床邊說些噓寒問暖的話。

皇帝囑咐了幾句保重之類,便悻悻而歸了。

她正要責怪他魯莽,他卻就撲了上來,堵住了她的嘴。

雨過雲停之時,兩人說著玩笑話。

他說,當初她若是接受了他的求親帖,兩人此時說不定孩子都有了。

他說,他們定然一家三口,去湖上泛舟,去山間踏青,湖邊野炊。

他說,他想要一個像她一樣的女兒。

他說,等他們白頭之時,在院中看雪煮茶,看滿堂兒孫嬉笑打鬧。

她依偎在他懷裡,笑著,笑著,不知怎麼,竟有淚水從眼中流出。

再後來,他便好久都沒有來了。

聽說,皇帝派他去打仗了。

她奇怪,他一介書生,打什麼仗啊?

偏偏那時,她整日無精打采,食不下咽。

母親進宮來看她,見她這副樣子,很是高興,對她說:“傻孩子,你這是有喜了!這下可好了,母憑子貴,陛下知道了定會重重的封賞你的。”

她頓時嚇的六神無主,因為她知道,陛下已經一年都沒有召見過她了。

她哭著向母親求助,母親氣的打了她一巴掌。

那是母親第一次打她。

母親說要偷偷拿藥進宮,讓她落掉那個孩子。

可她不捨得,因為他說過,想要一個像她一樣的女兒。

母親氣結,拂袖而去。

不久,禮部尚書家的二公子偷偷見到她,交給她一封信,叫她閱後即焚。

“貴妃娘娘,兄長他...戰死疆場了,火燒連營,屍骨無存。”

此話如同晴天霹靂,她幾欲暈了過去。

雙手顫抖著打開信封,從中取出那封信,仔細看著,淚水模糊了雙眼,滴落在信紙上,化開了秀逸的字跡。

媛嫣吾愛

你看到此信時,恐吾已不在人世,莫要悲傷

吾此生唯一所憾,便是未能娶你為妻,相守此生

若有來世,可切莫再將吾之求親帖燒了......

二公子告訴她:“陛下發現兄長偷入宮闈,嚴刑拷打,斷了一條腿,但兄長堅稱是他一廂情願,偷窺後宮,並沒有供出你來,陛下顧忌名聲,將他派去軍中,就是沒打算讓他活著回來。兄長臨行前暗中告訴我,叫我在他走後照應你,讓我將這封信轉交給你。你若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,儘管說。”

她流著淚,遊魂一般說:“我已有了他的骨肉。”

“什麼?!” 二公子大驚。

得知她不肯落胎,便出主意讓她去找皇帝做冤大頭。

她為了孩子,只得去了。

誰知皇帝見了她竟不認得了,原來一年間皇帝身邊美人如雲,早已將她忘了。

如此一來,便覺新鮮,又寵幸了她。

後來,她與二公子狼狽為奸,二公子做了宰相,她亦成了寵妃。

皇帝駕崩那日,她臨盆了,當她知道生了一個女兒時,別提有多開心了。

她多想多看看,多抱抱她的女兒,可宮女催促著,抱走了孩子。

“娘娘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啊,現在將孩子送出去,將來你們母女總有團聚的一日,若是您不放手,你們母女二人便要天人永隔,再不能相見了!”

她萬般不捨,流著淚,放了手,看著宮女將孩子放進了食盒裡,提出了門。

二公子給她換了孩子,保下一命。

但為了自己的仕途,害怕留下把柄,便將孩子丟棄,卻騙她說將孩子放在莊子上好生養著。

太后說到此處,停了下來。

臉上是平靜的坦然,似乎鬆了口氣。

月兒如坐針氈,太后將這驚天秘密如此平靜的說給她聽,她實在惶恐。

但又有些好奇,小心翼翼問道:“那...那個孩子呢?”

太后用帕子擦了擦眼睛,抬眸注視著她,看地她有些不自在了,才垂下眼眸,搖了搖頭說:“下落不明。”

月兒眼神黯淡下來,有些失望。

沉默了片刻,氣氛有些尷尬,月兒便開口說道:“曾蒙太后相助,派阿江助我逃出去,一路保護我們去梁昭,可他後來急著回來覆命,不告而別,現在阿江去了何處?他還好嗎?”

太后有一絲茫然,說道:“阿江並未回來啊。”

“什麼?”

月兒有些詫異,“他比我們早走一日,還沒回來嗎?”

太后肯定道:“並未回來。”

月兒只好點了點頭,“臣妾知道了。”

太后握著她的手,溫柔笑道:“往後在哀家面前,不必自稱臣妾,自在些便好。”

月兒看著她溫柔的笑容,心裡暖暖的,“是。”

太后又說道:“往後若是得空了,多來哀家這裡坐坐,你日後要執掌後宮,趁哀家身體還硬朗,多教教你。”

“多謝太后。”

兩人又聊了許久,太后又讓月兒留下用晚膳。

太后一邊給她夾菜,一邊笑道:“不知你喜歡吃什麼,各樣都做了一些,你嚐嚐,看喜歡哪個,我下次再叫小廚房做。”

“多謝太后,這些菜樣樣都好吃。”

太后笑眯眯看著她吃菜,恨不得要將多年的虧欠數倍彌補給她,只要像現在這樣,能經常見到她,與她聊聊家常,便已經很滿足了,若是與她相認...

不,她不敢,她怕月兒知道自己當年將她丟棄,讓她吃了這麼多苦,怕是會憎恨她,再也不肯見她了。

直到天已經黑了,她才肯放月兒離去。

她親自幫月兒穿好裘袍,戴上風帽,又叫人打了燈去。

“晚上可千萬蓋好被子,彆著了涼,茶水要燒熱了喝,可別貪爽快,喝涼的...”

月兒很是感動,不禁脫口而出:“你好像我娘。”

太后一愣,手上頓了下來。

月兒連忙說道:“太后恕罪,我只是覺得您很親切,一時有感。”

太后雙眼微微溼潤,似哭似笑,看著她問:“你娘是什麼樣?”

月兒搖了搖頭,“我沒見過她。”

太后有些激動,但仍保持冷靜,心疼地看著她,“那往後,你就把我當成你娘吧。”想了想,又小心翼翼問道:“你...願意嗎?”

月兒連忙笑道:“我當然願意,太后您這麼好,是我的福份呢。”

太后笑的有些激動,淚水從眼尾落下,她急忙擦了擦眼淚,“看我這,哎,你快回去吧,再晚些就更冷了。”

月兒福了福身,輕輕轉身走了出去,跨出門檻時,正邁進照進來的月光中。

太后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身上,直到她的身影轉過屏風,消失在門後。

她欣慰地笑著,這周身的風骨,倒是十分像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