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57 章

    史書之上,多少紀輕輕就建功立業之人,卻天不假年。
 

    有人甚至不過是摔了一跤、做錯了一個極細微的選擇,又再或生了一場不算重的病。所向披靡的一生,就草草完結。
 

    萬事成空,只在一瞬。
 

    夢境之中,灰暗的天,雨聲傾煩。
 

    車馬浩浩駛過高大的青灰色門樓,碾過平整的白玉地磚。陌阡城在煙雨之中最美,不管在那之前、在那之後又去過多少地方,只要下雨時,慕廣寒總能想起南越王都那潮溼、旖旎、淡淡芬芳的荼蘼氣息。
 

    宮殿裡的路,他走過千百次。
 

    從荷花池經過曲曲折折低迴簷廊的紅瓦長廊,到南越王的寢宮青瓦白牆、樸素押韻,窗楞是雕琢花鳥魚蟲的檀香木,上面掛著風鈴,輕輕細響。
 

    卻一路無人。
 

    死一樣的寂靜,他越走越快,呼吸阻滯、心裡發慌。
 

    寒氣森森的地宮正中,孤零零赫然停放一隻水晶棺。
 

    一時間萬籟俱寂,他走過去,愣愣看著棺中人。
 

    那人閉著雙目,長長的睫毛垂落,好像只是睡著了。好像下一刻就會再醒來,用那雙優雅裡帶著促狹的眼睛,再寵溺地衝著他笑。
 

    對,只要叫醒他。
 

    慕廣寒恍惚點了點頭,然後就去叫他,手指碰觸到冰冷刺骨的晶棺,用力推開棺蓋。
 

    那人的手是涼的,一點溫度沒有。他拼命幫他焐熱,一個勁呵氣。
 

    只要將他暖過來,他就不會再睡了。
 

    只要暖過來。
 

    只要
 

    可是為什麼那人的手腕上,卻猙獰著一道他從來不曾見過的傷痕。
 

    那深紅的、蜈蚣一般密密麻麻,是被針線縫合的痕跡。慕廣寒目光像是滯住,愣愣盯著那傷,隨後緩緩,又移到那人修長的脖子上。
 

    那裡同樣有一道明顯的縫合傷。
 

    胸口也有。
 

    腳踝也有。
 

    周遭的一切,變得模糊而不真切。
 

    他似乎聽到尖叫、瘋子一般的慘笑,各種各樣尖囂而又扭曲的聲音,貫穿一般嗡嗡作響、連綿不絕。
 

    不知過了多久,才在一陣陣溺斃一般冰冷刺骨的餘悸之中,學著重新喘息。
 

    “啊”
 

    喉嚨發出不成調的喑啞,他像孩子一樣,無助又無措。
 

    手指僵硬,不敢動。
 

    生怕稍稍一動,那些縫線就會散開,這個人就會在他面前四分五裂。
 

    良久,他爬上棺床。蜷縮在那冰冷的身體旁時,眼淚才終於掉了下來。
 

    他伸出手,環住那人的腰。
 

    以前他的身子以前總很熱的。每一次擁抱,都能殘留灼傷人的溫度。
 

    那麼驕陽似火的一個人,怎麼會變得冷而僵硬。為什麼會像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在地宮裡躺著,多可憐。
 

    淚水落下來,浸溼衣衫。有人總
 

    是一副紅塵瀟灑的樣子,天不怕地不怕更不守規矩,什麼都敢做,笑意盈盈時從來不會告訴別人,他其實也怕寂寞。
 

    但他知道的。
 

    所以他要留下來。
 

    留下來陪他,永遠陪著他。
 

    “嗚”
 

    “怎麼哭了”
 

    “不要走”
 

    “阿寒,夢見什麼了”
 

    “燕”
 

    “嗯”
 

    “燕止。”
 

    有人低低笑了,掌心溫度很暖“別怕,我在。”
 

    “不走。”
 

    慕廣寒醒來的時候,只見黑暗之中有一道淡淡的、溫柔的白光亮。
 

    光亮的來源,是燕王無名指的戒指。
 

    之前脫下來給他戴過的那枚螢石戒,此刻又回到了燕王手上。
 

    熒光照亮他的白毛,而他正在叮叮噹噹的,物盡其用地用卯辰戟上碎裂下來的一段戟頭當小鑿子,努力鑿著石壁。聽聞他動了,回過頭來。
 

    “你醒了”
 

    慕廣寒“”
 

    淡淡熒光下,他環視四周。他們似乎被困在了一個一丈見方、低矮塌陷的淵底石縫之間。洞壁是一堆凌亂的石頭和土塊,還不斷有小石頭滾落下來。石縫狹窄逼仄,人不能站起,最多像燕王一樣半跪著。
 

    洞內透著一股沉悶,陰暗潮溼又十分寒冷,而他身上裹著燕王的黑色披風。
 

    甚至燕王還拿護具皮腰封,給他團了個枕頭。
 

    就,真的是。
 

    迷惘。
 

    迷惘之一,他身上雖然也有幾處疼,但細查之下,卻都是之前與兩個怪物纏鬥的擦傷。沒有旁的傷,更沒有斷胳膊少腿。
 

    而燕王還能在那敲敲打打,應該也沒大事。
 

    但,按理說,從萬丈深淵摔下來,沒有都變肉泥就已是奇蹟。怎麼可能兩人雙雙這般全須全尾呢
 

    迷惘之二,他適才好像,做了一個十分逼真的噩夢。
 

    還哭了,眼睛至今腫痛。好像是夢見燕王躺在棺材裡,而他在哭喪。
 

    可如今醒了以後,卻發現根本不對夢裡睡在棺材裡的人,分明根本不是燕王。
 

    非要說的話,好像是顧蘇枋
 

    為何他在夢裡要對著顧蘇枋的臉,肝腸寸斷地給燕王哭喪。
 

    別的不說。
 

    他對燕王,是有那麼一點點不該有的動心,他承認。
 

    但也真就只有,那一點點而已。
 

    燕王死了,他也會挺難過,但真不至於哭成那樣。就彷彿死了一生摯愛,恨不得能跟著一起揚了,徹頭徹尾的心灰意冷。
 

    唉。
 

    算了,夢只是夢。而且指不定眼前這一切才是做夢呢,不然怎麼解釋兩人都完好無損
 

    正想著,又有一陣泥沙碎石漏下。
 

    燕王那邊,頃刻變得灰頭土臉。
 

    他甩了甩兔毛,乖乖
 

    停手“不挖了。”
 

    在不知深淺的深淵石縫裡亂挖,可能反而導致塌方。只不過不挖的話,被困死在此處又不太甘心。
 

    慕廣寒“你的寶馬既認路,指不定會自己回去,再帶趙將軍他們來救我們。”
 

    燕王聞言想了想“也是。”
 

    “紅藥他們的話,應該會想辦法挖我們出去。”
 

    “畢竟,他們幾個的全副身家,都還綁在我身上。”
 

    慕廣寒“”
 

    看,一個這樣考慮問題的西涼王。
 

    在說起趙紅藥會挖他出來時,理由不是多年並肩作戰的情誼,而是實打實的利益。
 

    一個這樣的人,究竟又能是為了什麼利益,才肯不要命地跟著他跳下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