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誰與歸 作品

第四百八十二章 最是無情帝王家

    解刳院那本奏疏的內容包括了四個方面,天擇論、人擇論、優勝論和劣汰論。
 


    優勝論,就是優秀的會勝出,佐證華夷之辨,而劣汰論則是愚笨力弱之輩絕嗣。
 


    這四個論斷,朱翊鈞只取了前兩個,而後兩個朱翊鈞選擇了封禁,因為優勝論加劣汰論,再加上自由派中的完全自由派,就是大明勢要豪右向下朘剝理所當然,天經地義。
 


    大明的百姓,是最勤奮、最吃苦耐勞的良善之人了,只要有塊地,他們就能找到自己生存之道,但往往就是富者田連阡陌,貧者無立錐之地。
 


    所以,任何有可能鼓譟朘剝天經地義的理論,朱翊鈞都會選擇封禁,哪怕事實的確如此。
 


    而且後面這兩種論點,此時此刻的煽動力實在是太強了,要是搞出番膏這類的洗漱用品,那就是徹底失控的體現了。
 


    壯志飢餐胡虜肉,笑談渴飲匈奴血,只是一種修辭手法,不是寫實。
 


    民為邦本,本固邦寧,這就是大明萬曆維新的最高綱領。
 


    徐渭之所以要上奏朝廷索要寶鈔,是抱著一個極為陰損的想法,那就是用寶鈔的劣幣驅逐良幣,這種做法是極為陰損的,倭國的大名們一定會用織田信長髮行的貨幣,兌換成為寶鈔,而後繼續向下朘剝。
 


    當金屬貨幣中,摻雜了其他金屬後,市場上就有兩種貨幣,一種是原先不含雜質的貨幣,另一種是被加入其他金屬的貨幣。
 


    即便是他們的面值相等,即便是法律賦予了兩種貨幣的價值相等,但人們是可以辨別的,那麼儲蓄、保留不含雜質的貨幣(良幣),將含有雜質的貨幣(劣幣)拿去交易和流通,所以市面上的良幣一定會減少流通,在市場上只有劣幣流通。
 


    這就是劣幣驅逐良幣。
 


    這種認知,其實早在漢朝時候就出現了。
 


    漢武帝大規模鑄造五銖錢之前,漢文帝五年四月,垂拱而治的漢文帝,廢除盜鑄錢令,允許私鑄錢幣,朝廷徹底放棄了鑄幣權,中原的金屬貨幣的鑄造,處於絕對自由競爭的年代,而那時候各諸侯國都可以鑄幣,七國之亂,就是貨幣的不統一和鑄幣權分散造成的局面。
 


    吳王劉濞和大夫鄧通的錢遍佈天下,最終釀成了七國之亂。
 


    漢武帝收回鑄幣權,使用了鐵血手腕,從赤側五銖,到上林三官五銖,再到徹底恢復盜鑄錢者斬的禁令,漢武帝用了很久很久的時間。
 


    大明的壓印銀幣和萬曆通寶,有沒有這種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發生?自然也是存在的,萬曆通寶的數量實在是太少了,鑄造出來,任民間赤銅兌換後,很少會流通於世面之上。
 


    在松江學派看來,解決劣幣驅逐良幣的唯一辦法,就是自由鑄幣,朝廷完全開放鑄幣權,允許所有人鑄造貨幣,在完全自由競爭的鑄幣環境下,口碑欠佳的鑄幣沒有人接受,就慢慢地消失了;而口碑良好的錢幣接受的人多,會成為競爭的勝利者。
 


    從邏輯上看似乎行得通。
 


    但林輔成後來逐漸放棄了這種主張,因為大明貧銀少銅,自由鑄幣的結果只會讓銅的價格上升到一個可怕的高度,而百姓們用的錢,會成為一點銅沒有的薄鐵錢,林輔成發現,在沒有任何限制的自由之下,錢(貴金屬)只會像水一樣流向不缺錢的地方,堆積起來。
 


    林輔成很快換了一種主張,貧銀少銅的現狀,朝廷就應該完全壟斷鑄幣權,私鑄者斬。
 


    這個邏輯也是自洽的。
 


    只要將所有膽敢私鑄的人殺死,那就沒有私鑄飛錢,沒有劣幣,自然沒有劣幣驅逐良幣的說法了,這個邏輯的成立,必須建立在大明朝廷的信譽之上,朝廷要是為了盈利,通寶裡沒有一點銅,這套邏輯就完全無法成立了。
 


    好在,大明在積極開拓銅路,滇銅在開採,呂宋十一座巨大的銅鎮,吝嗇的皇帝陛下投入了三百萬銀開發,而臥馬崗的銅山,大明也在積極開拓,無數證據表明,大明正在積極探尋銅路,用於鑄錢的同時,還用於鑄造銅炮等物。
 


    這是很積極的信號,大明朝廷經常翻燒餅,毫無信譽可言,但大明皇帝的重信守諾,也是人盡皆知,十歲那年的陛下對戚帥許下了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諾言,九年之後,陛下就開始履行諾言,這是一段君聖臣賢的佳話,即便是賤儒也不敢置喙的佳話。
 


    解決不了問題,就解決創造問題的人!大明每個人擁有使用良幣的自由!
 


    林輔成有足夠的論據證明貨幣不統一對自由貿易的傷害:在神聖羅馬帝國從漢堡市走到德累斯頓市,1000里路,就需要十一種貨幣,要繳納三十五次過境稅,貨幣混亂,這對自由貿易而言,是何等恐怖的災難!
 


    誰破壞大明貨幣政策,誰就是在破壞大明的自由貿易!
 


    這就是林輔成自由主張,他想要實現的自由是大明人人自由,所以他的主張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。
 


    顯然,林輔成提供的兩個解法,對於倭國都不適用。
 


    因為倭國也缺銅,而且還缺少規模,沒有成熟的經驗,渡來錢和私鑄錢之爭,就是最直觀的體現,倭國沒辦法完全自由鑄錢。
 


    而大名令制國格局的現狀,也讓織田信長沒有辦法使用鐵血手段解決掉私鑄之人。
 


    無論是是完全的自由和完全的禁止,倭國都做不到。
 


    長崎總督徐渭用冗長的奏疏,論述了自己對倭國貨幣的思考,只要大明敞開了供應寶鈔,徐渭就能用寶鈔徹底擊敗織田信長的鑄錢。
 


    朱翊鈞手裡有織田信長的鑄幣,這是徐渭送入京師的。
 


    織田信長鑄天正大判一兩金,長兩寸橢圓形黃金製作,雖然說是一兩,其實只有大明半兩(15g)左右,大判一兩銀、小判一錢銀,文祿通寶等等。
 


    “就這個水平也好意思發幣?鑄幣不精美等於不鑄幣。”朱翊鈞看著那些個尺寸大小不一的金銀銅幣,從袖子裡拿出了兩枚大明壓印銀幣,銀幣正圓,花紋清晰無比,背面寫有一兩,正面為萬曆通寶字樣,下有雙麥穗。
 


    馮保看了看兩種貨幣的差別,笑著說道:“蕞爾小國。”
 


    比較之下,大明的銀幣,更像是藝術品,事實上在大明,銀幣真的是藝術品。
 


    對於這種足斤足兩,製作精良的銀幣,兵仗局制幣司的訂單已經排到了萬曆十二年去了。
 


    大明銀幣面值一兩,只有一種面值,但市面上一枚大約價值一兩二錢白銀,因為銀幣獨特的防偽性。
 


    大明有巧奪天工一樣的作假工藝,市面上的銀錠真假難辨,各種造假手段層出不窮,而銀幣的壓印工藝,那不是民間能夠掌握的,一臺水力螺旋壓印機,就不是民間工坊能夠製造,銀幣只需要看一眼,就可以確定真偽。
 


    大宗交易動輒數千兩白銀,一塊一塊銀錠絞開查驗真假和數數銀幣數字就可以成交,哪種方便不言而喻,最重要的是不用擔心收到假銀子賠的傾家蕩產。
 


    大明銀幣在民間極受歡迎,兵仗局制幣司日夜不停,也無法充足供應,主要是缺少銀匠,機械可以多生產,銀匠卻不可多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