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犁 作品

58. 第 58 章 掛牌

    小風過,草木搖搖,幾頁黃紙飄飄。趴在地上的遲然還在殘喘,右手仍緊握佛塵,他不明白自己這一生到底算什麼?
 
 

    年幼知父母命中無子無女,他來僅是為給遲兮湊手足。拜師廟壇首座,想與遲兮一較高下。首座乙命卻說與他無緣。氣怒之下,他轉身拜了個道士,從此潛心修習,誓要將遲兮踩於腳下。可遲兮呢,由始到死,都只當他是小兒把戲。
 
 

    剛剛陸爻那一卦,應該是為他起的,三枚皆在死門。
 
 

    破命尺破命尺…遲然眼中神光崩潰,終究他還是死在了遲兮的東西上遲兮…手裡。聞步履聲,無力笑之。千般籌謀,萬般算計,最後還是敵不過一個“命”字。撐高眼皮,看來人。
 
 

    來人左手提著清貴的竹拐,雖發已花白臉有皺褶,但一雙劍眉仍□□。桃目情兮兮,平靜又惑人。半寸短鬚,遮不住他的溫文,反而增多了儒雅。踏過殘葉,順手拿住小風送來的一頁黃紙。
 
 

    “方大家…”遲然眼皮子下墜:“對不住…”
 
 

    停足在三尺之地,方子和擰眉看著遲然嚥氣,抬眼西望,捏著黃紙的指鬆開。黃紙飄然而落,蓋在了拂塵上。
 
 

    噠…噠,一個穿著桃粉交襟袍子的女子,腳踩木屐,手撐水墨山河傘從南頭小路走來。頭戴帷帽,四尺帽簾不遮面。柳眉婉婉美目漾漾,紗簾飄渺,一行一止,非仙勝仙。看似緩步,但僅七八息就到了方子和身側,轉面,與他同往西望。
 
 

    “郎君,閻晴好像比我們以為的還要厲害三分。”
 
 

    方子和左手腕一轉,竹拐拄地。他深吸長嘆一聲,道:“湘竹林的小鬼,不中用啊!”
 
 

    “換了個富貴地養,不愁吃喝,日子舒坦了,年復一年,也就廢了。”女子淺淺笑之,垂眼看地上的死人,不無輕蔑地悠悠道:“婉君還以為遲然先生多有本事,沒想也僅是嘴上精妙。什麼調虎離山,豺狼圍殺,虎穴取子要挾之…環環緊扣,聽得婉君心都怦然,不想虎沒離山,他和魏舫就死在虎爪下了。”
 
 

    “婉婉…”方子和移步。
 
 

    女子福身:“郎君有何吩咐?”
 
 

    “讓他們撤吧。”方子和南去。
 
 

    女子跟隨:“郎君放心,婉君已經交代過了,閻晴回,先試探一二。她若疲累,就趁機要她命。如她精氣頭尚足,便速速撤離。今晚不比麻洋縣那日,閻晴不會離她孩子太遠。倒是埋伏在桂花林的那些…您可有打算?”
 
 

    方子和斂目:“蒙人的死士有主,我們管不著。就是那些孤魂野鬼可憐得很,給他們個安身之處吧。”
 
 

    “婉君就知郎君心慈。”
 
 

    兩人走遠,沒入黑暗,全不曉辛珊思並未如他們所想。木偶見歸來的女子短短百息就殺他們七人,立時撤離。
 
 

    見東瀛人逃,辛珊思回頭東望。黎上懂她:“去吧,今晚也差不多了。”
 
 

    “我不會追太遠。”辛珊思與陸老爺子頷了下首,持劍的手腕一轉,腳下蓮步飛快。
 
 

    看著人追出大望縣飛躍截下數只木偶,陸爻彎唇,仰首望天。天上繁星點點,明亮卻淡漠。血腥繞鼻,他慢吐一氣。
 
 

    尺劍一身汗,去車廂拿了兩隻水囊出來,丟一隻給老爺子,擰開囊口,大灌幾口,頓時舒爽。緩了口氣,走向風叔的車廂,拿了藥,開始清理街道。
 
 

    黎上警惕著四周,留意著身後車廂裡的動靜。黎久久躺在風笑懷裡,睡著了,兩隻小手還緊緊抓著她孃親的小襖,小嘴有點幹,偶裹動兩下。看得風笑心疼死了,輕輕拍著她的背,嘴裡哼著柔緩的小調。
 
 

    喝完水,陸耀祖把水囊扔給侄孫,凝神聽風,六七息後,跨步向前,將躺在驢邊上的那男子拖到空地,再幫小尺子將死屍堆堆。
 
 

    半刻後,辛珊思身影出現在西邊街道口。見她回來,黎上展顏。
 
 

    走到近前,辛珊思歪身看了眼還插在魏舫心口上的魚叉,有些嫌棄,將手中軟劍提高,對黎上說:“這個好使。”
 
 

    “先放著,一會我給你洗洗。”黎上不離轅座,有些抱歉道:“今晚我們八成要露宿街頭了。”
 
 

    “沒事。”辛珊思走到黎上身邊,望向拖屍的陸爻:“遲然已經死了,你要不要給自己再算一卦?”
 
 

    陸爻直搖頭:“不了。”他現在對自己哪天死,一點不感興趣。不遠處,陸耀祖把滿身傷口的二十七屍摞成一堆,移步往魏舫那去,拖了魚叉,將屍體拽向二十七鬼那。
 
 

    一塊被血浸透的絲帕,自魏舫襟口掉出。辛珊思見了,突然想起一事:“黎大夫,魏舫就是殺閻豐裡的人。”
 
 

    之前聽出魏舫聲音時,黎上也有點意外,後來想想,發現有些事可能不是他以為的那般。閻豐裡殺房鈴,是泰順四年八月。他爹孃借銀給人是泰順三年十一月。閻豐裡被殺,是泰順四年十一月底。從泰順三年十一月到泰順四年十一月底,足足一年。
 
 

    一年的時間,加上富裕的銀子,可以做很多事,包括集百鬼。
 
 

    “這是一塊女子絲帕。”陸爻俯身,兩指捏起血帕子一角,將帕抖開。帕上繡了小院竹籬笆,婦人坐屋簷下織布,雙目脈脈地看向劈柴的矮個男子。
 
 

    “別捏著了,快點丟來。”尺劍正往屍堆上倒藥水。
 
 

    陸爻輕嘆,走過去,將帕扔向冒煙的屍堆。
 
 

    幾個屍堆在腐化,街上味道刺鼻。黎上下轅座,拔了驢屁股上的銀針。陸耀祖去搬來只水罐,把驢澆醒。
 
 

    不多會,車子駛向縣外。驢耷拉著眼,連連嗤鼻,慢條條地行了半個時辰,才醒過神。辛珊思沒上車,走在驢邊上。中元夜,路上都顯蕭條。南去近三十里,他們找著個門戶緊閉的茶寮。
 
 

    停車在樹下,尺劍點了燈,端了爐子出來引火。
 
 

    陸爻拿竹竿,用布圍個地兒出來。辛珊思趕緊搬水到圍布後清洗,換身衣裳,回到車廂裡,從風笑手中抱過閨女。
 
 

    風笑下車,長舒口氣,拉了拉汗溼的襟口,去支鍋。黎久久喝上奶,兩眼還睜開條縫看了看。辛珊思低頭貼貼她,柔聲安撫:“今晚又被驚了是不是?沒事,爹爹一直守著你呢,還有陸老太爺,陸叔…”
 
 

    “我不是叔。”陸爻強調:“我是師叔祖。”咋能平白給他降一輩分?
 
 

    換了衣服的黎上,從圍布後出來,連看都沒看陸爻一眼,走向驢車。風笑支好鍋正要說啥,就聽尺劍喊,茶寮後面有井。
 
 

    “醒了?”黎上進了車廂。
 
 

    辛珊思親了親閨女,笑回:“半醒著。”轉手拉暗格,抽出根蠟燭遞向黎上。
 
 

    點上蠟燭,小小的車廂立時亮堂。黎上捱到珊思身邊,攬住她,同看小傢伙吃·奶。黎久久眼閉上又睜開稍稍,小腳腳往起翹。
 
 

    辛珊思脫了她的小布鞋,抓著小腳丫子揉捏著:“我放在衣上的那塊鐵牌你看到沒?”
 
 

    “看到了。”黎上從袖裡將鐵牌掏出:“已經洗乾淨了。”
 
 

    “留著吧,下回遇上蒙曜,一道賣給他。”辛珊思感覺姑娘鬆口,將她抱離一點,拉下衣服。
 
 

    黎上打開藤籃,把鐵牌收進她的錢袋,伸手接過孩子。黎久久立時癟嘴要哭,不過一躺到熟悉的臂彎,又剎住了,小嘴一抿露笑。
 
 

    “小精怪!”辛珊思倒了杯水,三兩口喝完,又倒了一杯,送到黎大夫嘴邊:“你現在還覺得方闊跟你家滅門的干係,只在他寫的一本話本?”